闲聊美国的政治正确及其对华人的影响

---

本报特约撰稿人：王辉云

今年举世瞩目的美国大选终于落幕了。满嘴跑火车的唐纳德·川普当选美国总统。

选举接近尾声的时候，正在读大学的女儿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会是这种结果。听到她那略带哭腔的声音，我就知道她有很多不理解。她今年第一次参加选举，本着自己的信念，她投票给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结果却是她不看好的候选人当选。我跟她说，这不赖你，这就是现实，要学会接受现实；这也是生活，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日子还得照样过。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能感觉到孩子的沮丧和失落。

好在美国建国先贤设计的政治制度比较成熟，对总统的权力设有诸多限制，即便一个疯子当选总统，也很难形成一人独裁的局面。总统干得好不好，四年之后，老百姓还有机会用选票来重新选择。谁当总统虽然会对许多政策产生影响，但从根本上改变美国的政治格局，则是不太可能的。尽管选举结束后，许多地方出现了示威游行，抗议川普当选，但过不了几天，一切都会归于平静。你不满意选举结果也好，衷心支持这位新总统也罢，都不得不承认既定事实。无论如何，这位没有任何从政经验的新总统，经过一阵子工作培训，照样会在明年一月二十日宣誓就职，然后坐在白宫的椭圆形办公室里发号施令。

至于为什么川普从一开始参选被人们看作是个“笑话”，到一路过关斩将被很多人当成“疯子”却愈战愈勇，再到最终战胜被主流媒体一致看好的希拉里而成功当选为美国第四十五任总统，原因很多，媒体也有大量分析，在此就不再重复了。其实，川普既不是“笑话”，也不是“疯子”，而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商人。他采用的竞选策略是，扬长避短，不擅长职业政客玩的那套游戏就不跟你玩，而他玩的则是那种大多数政客不敢玩的游戏，那就是挑战“政治正确”，甚至以“政治不正确”自居。玩这种危险游戏，川普没什么负担，因为他不是政客，输赢无所谓。但其他竞选总统的人玩不起，于是，他便占据主动，成了这场游戏的赢家。正因为川普轻装上阵，敢于剑走偏锋，敢于满嘴跑火车，敢于说老百姓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使他接上了地气，就这样，一个亿万富翁摇身一变，成了下层百姓的代言人。这就是今年美国大选的吊诡之处。

 

何为政治正确

那么，什么是政治正确呢？“政治正确”是指使用一些用词及施行部分政治措施，避免冒犯及歧视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如不能冒犯少数族裔、女性、同性恋者及跨性别人士（LGBT）、不同的宗教信仰或持不同政见者，及残疾人士（见《维基百科》）。

“政治正确”一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现并在社会上流行的，最早是指大学中的一种左派思潮。在当时的文化争论中，反对派给激进的左派人士贴上一个标签，即“政治正确”，讽刺他们的观点只在政治上正确，在其他方面一无是处。

其实，政治正确起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是人权平等观念的延伸。它由“人人生而平等”推演开来，发展出种族平等、性别平权、性向和信仰自由等社会理想。上世纪60年代，除了民权运动，美国社会还出现了广泛的社会抗议运动，如校园民主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反战和平运动、环境保护运动、同性恋权利运动⋯⋯等等，这些反传统的社会运动虽然转瞬即逝，但在推动社会进步过程中都或多或少地产生了持续性影响。

民权运动的一个重要成果就是1964年通过的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 of 1964），这一法案规定了美国境内不得采取种族隔离，也规定对黑人、少数民族与妇女的歧视为非法。它结束了美国自建国以来长期的黑白种族隔离政策，被认为是人权进步的里程碑。

与此同时，美国政府在相关政策、立法、司法和实践中实施“肯定性行动”（Affirmative Action，也有译为“平权法案”

的）。“肯定性行动”是美国社会在经历了长达数个世纪对少数族裔尤其是非洲裔的压迫、隔离和歧视后，在种族矛盾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所采取的一种涉及行政、立法和司法系统的综合“救治”行动。这一行动的突出特点不仅是保护弱者和弱势群体，比如租房、买房和贷款，不能因为种族、宗教信仰、性别、国籍等原因有歧视行为，而且在上学就业等方面还对这些少数人士施行优待。加拿大、英国、印度等国家也都实行这种政策。这种政治现象代表的是文明社会的发展方向。一个社会只有进步到一定程度，才会刻意强调保护其中的少数人和弱者。美国社会接受并强调这种做法，在政治上无疑是正确的，表明这个国家比民权运动之前已经进步了一大截儿。

随着民权观念深入人心，美国社会逐渐形成一种风气，即反省社会应该如何善待弱势群体。除了立法保护和优待弱势群体外，在语言上也相应地做了尊重弱势群体的规范，将带有歧视性的词语剔除。您不能再管黑人叫Nigero，而改称“非洲裔美国

人”，“妓女”变成了“性工作者”，“疯子”改称“精神病患者”，连“傻子”也不能直呼其傻，要用“智能受挑战者”来避免在语言表达上犯“政治错误”。在某种程度上，坚持“政治正确”甚至给言论自由划上了红线。

政治正确的推行并非一帆风顺。反对者认为，主张“政治正确”的人提倡的是一种平均主义，弱势群体要求平等意味着政府必须以不平等的方式来对待他们。事实上，在优待黑人、妇女、同性恋者等少数群体的同时，在人口上占多数的白人异性恋男性常常会受到不公平待遇，甚至导致了逆向歧视。尽管“政治正确”出现了矫枉过正的偏向，但它还是逐渐为美国社会大多数人所接受，成为很多公民用于道德自律的原则。因此，违背“政治正确”往往会为整个社会所不齿。其实，坚持“政治正确”并使之成为社会风气的主要还是主流社会的白人，这不能不说是社会的巨大进步。

 

种族主义历史

了解美国历史的人都知道，美国是一个种族主义根深蒂固的国家。仅仅在几十年前，美国南方还在施行种族隔离，甚至在黑人是不是人这样的问题上，还存在着巨大分歧，遑论黑人的平等权利。一九五四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将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制度判决为违宪，就曾在南方激起了轩然大波。当时，黑人学生在南方横遭侮辱被打被杀的情况非常普遍。记得一个十四岁的白人女学生曾对采访她的记者说，“如果上帝要白人黑人在一个学校上学，他就不会把他们造成黑人，把我们造成白人了”。这就是南方普通民众对种族问题的比较普遍的认识。九十年代我在美国南方教书，在课堂上讨论民权运动时，还有相当数量的学生依然持这种观点。当然，对于深受种族主义文化浸染的普通学生来说，您还真不好对他们太过苛责。

为什么一些人顽固坚持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呢？这还得从根儿上说起。现代化最早是从欧洲兴起的。从十六世纪起，欧洲国家依仗武器先进，携船坚炮利之便，大肆征服掠夺其他民族，满世界攻城略地，强取豪夺，在积累了大量财富的同时，也在各自侵占的地盘上建立起庞大的殖民帝国。为了给自己侵略和殖民扩张正名，欧洲殖民者创造出所谓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而种族主义理论就是这种意识形态的核心。他们制造出“白人至上”的神话，说他们白种人是最高级的人种，而且肩负着上帝赋予他们的教化夷蛮的使命，他们的侵略和殖民活动是响应上帝的号召，勇于承担起“白人的负担”（The White Man’s Burden）的高尚行为。

以白人至上为内涵的种族主义威力极大，它直截了当地将有色人种置于绝望的深渊。根据这一理论，有色人种无论创造出何等辉煌灿烂的文明，那都不值一提，根本没法和白种人的文明相提并论。作为个人，即使你努力接受白种人的“先进文化”，你的教育程度、文化修养和聪明才智甚至高于白人同类，但你没法儿把自己的皮肤变白吧？在种族主义者眼中，你的肤色决定了你永远低人一等。说白了，即使你加入了主流社会，成了地地道道的“假洋鬼子”，你也休想成为真洋鬼子。因此，它比文化帝国主义对有色人种更具杀伤力。

二次大战前，由于希特勒将种族主义发展到极端，并且由于其种族主义政权在战争中的垮台，种族主义才变得臭名昭著。尽管如此，种族隔离制度在美国南方照样盛行，直到六十年代民权运动的兴起。

任何一种文化传统的形成都要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这种文化传统的改变消失也是如此。这就是所谓的“传统的持续性”，也是为什么美国种族主义文化传统不易消失的原因。

 

川普巧妙利用民众对“政治正确”的愤恨

在过去二十多年里，由于美国主流社会倡导“政治正确”，种族主义在美国社会受到全面打压，为确保国内族群和谐相处，避免彼此仇恨和社会撕裂提供了重要保障，也使美国成为最具包容性、对世界各地的人才最有吸引力的国家。

随着美国社会各族裔之间大致平等的实现，实施了长达半个世纪的肯定性行动，有了逐渐被淡化或被代替的趋势。另外，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和追逐美国梦的移民的增加，美国社会的族群结构也在这一时期悄悄发生变化。由于中国、印度等新兴经济体的崛起和美国制造业的萎缩，相当一部分美国中产和工薪阶层的生活质量受到影响。在新的变化了的形势下，以一种“多元化”的政策来逐渐代替饱受争议的少数族裔优惠政策，便成为越来越多的社会成员的诉求。竞选时高喊“能够给美国带来变化”的奥巴马在其八年任期内，对这一诉求并未给予足够重视，或者说未能使这一诉求得到及时回应，从而使那些生活质量受到影响的中产和工薪阶层产生被遗忘的感觉，进而招致这部分人的强烈不满。但在“政治正确”盛行的形势下，这个绝大多数为白人的群体与主流社会的精英便产生了巨大隔阂。

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川普看清了美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所在。他成功地利用了中产和工薪阶层对移民的恐惧和对一个逝去时代的文化怀旧，打出“让美国重新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并能让很多人理解成

“让美国重新变白”（Make America White Again)的旗号；他巧妙地利用了民众对

“政治正确”、特别是精英阶层（包括主流媒体）对“政治正确”的愤怒，大胆地拿

“政治正确”开刀，说老百姓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因此，赢得相当“民意”，当选总统。

 

警惕历史倒退

过去二十多年里，正是因为“政治正确”深入人心，种族主义受到压制，信奉“白人至上”的人即使看不起有色人种，心里歧视外来移民，也不敢公开表露。华人无疑也是政治正确的受益者。民权运动从根本上扭转了美国社会的价值观，使美国变得更加包容和开放。随着台湾、香港和大陆留学生先后大批来美国留学并且留在美国，整体上提高了在美华人的教育水平，使华人得以冲出唐人街，进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各行各业。政治正确为勤劳刻苦重视教育的华人提供了良好的政治环境，以至于华裔能够在美国社会顺利发展，在社会层级中迅速上升，甚至招来其他族裔的羡慕嫉妒恨，这在几十年前“排华法案”施行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然而，由于川普在竞选中反对“政治正确”，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得以重新抬头。大选结束后，少数族裔包括不少华人遭到种族主义挑衅的例子徒然增多，对华人吼叫“滚回中国去”（Go back to China）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这次大选中，许多华裔选择支持川普，为川普赢得大选立下不小功劳。但为什么川普刚刚赢得大选，华人就屡遭种族主义者的挑衅呢？道理很简单，因为华人不是WASP。可能川普并未蓄意挑起种族冲突，但他在大选中利用中下层白人对外来移民的不满情绪，反对“政治正确”，这就无异于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将种族主义魔鬼释放出来。在种族主义者的眼中，甭管你是不是合法移民，也甭管你是不是支持川普，只要你非我族类，你就是“Make America White Again”的绊脚石。

川普在大选中把针对非法移民的矛头指向墨西哥人和穆斯林——两个以国籍和宗教来划分的群体，并未直接指向中国人，但这并不值得华裔暗自窃喜。人们不该忘记马丁·尼莫拉牧师的那段著名的铭文：“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在种族主义者的眼中，合法移民比非法移民对他们的危害更大。

二战期间，12万日裔美国人被关进了集中营的历史事件我们至今记忆犹新。在当今国际政治中，中美博弈有日益加剧之势，在这个大背景下，近年华裔科学家被以“间谍罪”错误逮捕的案例明显增多。如果历史出现倒退，谁能保证华人就能逃脱被关入集中营的命运呢？

人类文明的历史，倒退时有发生。美国历史发展，也非一帆风顺。在今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种族问题仍将是美国最大的政治和社会问题。政治正确的言论规范，即便看起来虚伪，甚至给言论自由划上了红线，但它却是种族文化多元社会差异极大的美国建立和谐社会的唯一途径。而打破政治正确的束缚，三K党和种族主义卷土重来并非是不可能的。

由于华人在美国只占人口的百分之一多一点儿，是少数族裔中的少数。无论华裔的经济地位如何，教育水平多高，如果种族主义卷土重来，我们在美国的处境实在令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