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头和猞猁

作者: admin2
2016年02月20日

本报特约撰稿人:程怡

想到二十二号桥,就会想到老马头和猞猁。

70年过完春节,我们成为第一批去建新点的先遣队员。新点的房子尚未盖好,我们就留在了离新点三十里地的二十二号桥,那里有一座木头垛,里面常年住着一位老头儿,那就是老马头。

这座木头垛离公路不远,被几座小山包子围着,山包子上黑压压的松树林,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上,显得特别沉静。木头垛的周围全是深深的积雪,但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山崖下那一眼长年不冻的山泉。

75匹马力的履带式拖拉机拽着大爬犁,拉我们去二十二号桥。我们一个个穿得跟圆球似的,坐在堆放着麻袋和铺盖卷儿的爬犁上面,人挤人,倒也暖和。拖拉机刚拐下公路,就看到迎面过来一个矮人儿,走近了,看到一张表情极其生动的老人的脸:胡子拉茬地,被獆壳儿帽子裹着,显得毛绒绒的。他一脸诡谲的笑容,眼睛很亮,老乡们说,那是因为他刚刚喝了酒。

我们差不多是从麻袋堆儿上滚下来的。下了爬犁才发现,这老头儿之所以显得矮,是因为他的腰板儿几乎弯成了80度。我当时就想,他能不能躺平呢?以后,我好像没有见到过这么弯曲的脊背!

我们进了暖和的屋子,才知道我们六个女孩必须和十来个男人住在同一个屋子里。这屋的北边是一排统铺,南边特地为我们搭了一排铺,用毯子和被单围上一圈儿,就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两排通铺之间是长木板和树墩子打造的饭桌,晚上我们还得在这样的桌子边儿上学毛选、政治学习。

我们对面的铺上就是老马头和赶车的鲁更明师傅,老马头的铺就在房梁下面,房梁上挂着一盏马灯。对我们来说,那盏马灯很有吸引力,可以就着那昏黄的光写家信、记日记、看毛选。

天冷,夜长。下午三四点干完活儿,五点来钟天就很黑了。黑灯瞎火地吃完饭,老乡们都早早地睡了,我们几个小姑娘往往会被对面铺上此起彼伏的鼾声吵得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儿,想家。

有几天晚上,老马头很晚才回来,我们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锅里给他温着面穗儿汤和馒头,他会轻手轻脚地统统吃光。鲁更明师傅夜里要喂马,所以睡得也晚,老马头上床的时候,这位五十年代从胶西移民三卡的农民舌头碰着牙地问了一大串问题:“黑灯瞎火地,揍神么气了(做什么去了)?”

“好你个老东西,又下套了?”老马头总是答非所问,笑得神秘兮兮的。有一天他刚躺下就“嗖”地坐起来,捻亮了马灯逮虱子,弄得鲁更明师傅很不耐烦:“奈还让不让印塞了(你还让不让人睡了)?”老马头说:“要不你也别睡了,起来帮我把头刮刮?”我和阿玲拿手电从毯子缝里照过去,光束正好落在了老马头亮光光的秃顶和鲁更明白花花的两排大牙上。“鲁更明笑得眼睛都没了,满脸都是牙!”我们一边偷着乐,一边儿唧唧咕咕。当鲁更明说:“奈这头还用刮吗?哪有毛”时,我们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老马头蹙起眉头望着我们,做出一副很恼火的样子骂我们“疯丫头!”骂完他自己就乐了:“刮刮刮,有好事儿,哪能不刮呢!”

第二天,我留在家里做饭,看到老马头在屋里扒一只动物的皮,那玩意儿看起来像只猫,但比猫大得多。黄白文的皮毛,看上去非常干净、漂亮。“大爷,这是啥呀?”“别问,待会儿给你一块肉,剁剁包饺子!”我们在二十二号桥,没有油、没有菜,天天就是面穗儿汤就馒头。后来不知是哪位师傅从三卡弄来一块羊尾巴油,每回做面穗儿汤的时候,就用那玩意儿在烧热的锅上抹一抹,算是有了点儿油水。这一来偏偏就苦了我,我连牛羊肉都不吃,怎么受得了羊尾巴油的膻味儿呢?那铁锅有了羊尾巴油的味道,蒸出来的馒头都膻!张庆生师傅看我吃了就吐,就让我把大面疙瘩放上开水洗两道,再搁点儿固体酱油拌拌。就这样,我过了半个多月。一听有肉包饺子,真是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老马头给了我一大块儿肉,那肉是白的,一丝丝的肌理非常细腻,菜刀剁上去的感觉是很嫩。老马头还给了我两个洋葱,让我剁碎了跟肉拌在一起,拌完了馅儿,老马头闻了又闻,得意洋洋地说:“香!真香!”然后他指挥我和面,一大团儿面,让我揉了醒,醒了揉,分成了小块儿再揉。等出去干活儿的都回来了,扞皮儿的扞皮儿,包的包,烧火的烧火,下饺子的下饺子,那叫一个热闹!那顿饺子,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饺子。

后来鲁更明悄悄地告诉我们:“老马头那是犯法了!要不他能请大家都吃饺子吗?”

原来老马头给我们吃的是猞猁肉,猞猁是国家保护动物,严禁猎杀的。“这老头说是套狍子撞上了猞猁,鬼才信!他那是看准了去下套的!”“附近山头上的两只猞猁都让他套了!”“一张猞猁皮,怎么说也得卖个百十来块钱儿呢!”

再一次轮到我做饭的时候,趁老马头不在,我爬到房顶上,找到了两块冻得硬邦邦的猞猁后座子,心里暗暗得意。我搬了一整个后座子下来,放在冷水里缓着⋯⋯等老马头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吃饺子了。老马头立马转身出去,我猜他是上房看他的宝贝了。我边吃边笑,心里边想着怎么对付他!

老头儿不声不响地吃完了他那一份饺子,然后跟我说:“数你心眼儿多,你咋知道我把猞猁肉搁房上了呢?”我本来以为他要发火,早就准备好了噎他的一番话。没想到他毫无发火的意思,我也就冲他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你藏那点肉,还能瞒住我们雪亮的眼睛吗?”

鲁更明听我这么说,马上向我使眼色,说“行啦行啦!把你马大爷那点儿肉都吃了,他也不会心疼!”

半个月以后,我们进了新点。有一天晚上,曹永弟和刘振忠突然又吐又泻,还发高烧,一问才知道,他们俩在二十二号桥发现了猞猁的下水,就拾掇拾掇炖着吃了,没想到那下水里有耗子药。老乡们连夜赶着爬犁把他们两人送到三卡卫生院去抢救。十天以后他们回到新点的时候,居然脱了一层皮。

“这老马头,我还以为他是套的,想不到他是下了药啊!”鲁更明说。

豆包告诉我们,幸而是冬天,猞猁一被毒死就冻硬了,那毒跑不到肉里,都留在下水里了。“要不,那老马头怎么敢请你们吃肉啊?这老头儿,胆儿真大!时间也掐得真准!”

这下我明白老马头为什么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不见人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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