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牛倌 (28)

作者: Admin
2012年02月24日

 戴济冠

     在五七干校,我们的编制、生活等等,统统实行军事化。

每个连队里,生产班的主课是种地、修路、盖房等,后勤部队则有食堂、维修、饲养牲畜等班组。

牛倌程民德,当时五十岁上下,看起来巳进入老年,说是照顾他年迈体弱,让他驻守牛棚。

程民德园脸盘、小眼睛,神色凝重,他不紧不慢、忙前忙后给牛喂料、擦身,打扫卫生。他十分勤劳认真,一如研究数学那样一丝不苟,可是牛棚里一直弥漫着浓烈的腥臊味,他的小木板床就搭在牛栏旁,想是久居其内,不闻其臭了。

我与程牛倌同在干校两年,我们从没交谈过,上干校前,我也没跟他说过话,这并不奇怪,因为我从小对数字十分弱智,放在办公室的讲义,在我眼里全是天书,那些课程名称我都看不懂,更不指望弄明白其中奥妙了。况且教授们惜时如金,我们之间无话可聊。在干校就不同了,都干着与数学不相干的活儿;同一个连队的宿舍总共几个草棚,牛棚猪圈鸡舍都在近旁,我那淘气的儿子爱去骑牛背、帮喂猪、捡鸡蛋,我时不时得去牲口棚找他,也就不难见到程牛倌面无表情的在忙忙碌碌,他从不跟我讲我的儿子有没有捣乱或帮忙,也从不表示欢迎或讨厌,我也从不跟他打声招呼,总是叫了儿子就走,有时儿子没在那儿,他依然沉默无语,我也不问他什么,扭身转往别处寻找。

程民德似乎常年穿着同一件黑不溜秋的衣服,他象老牛一样闷闷的待在牛棚里,我想,这个冷漠、呆板的人,侍弄的老牛、小牛确是肥了、壮了,他自己,显然瘦了、黑了、老了。

那天早上,食堂里传出喜讯——凌晨,一头母牛生了小牛,平时少有人关注的牛倌,午饭时,引起了难得的议论:程民德这老头真不容易,还会替牛接生;每夜起来几次,喂夜草,一直没睡囫囵觉,白天又不补觉,比谁都辛苦……

开晚饭了,儿子还不来食堂,我去牛棚,见他蹲在地上看小牛吃奶,程民德端了一大盆稀饭过来,儿子告诉我:“妈,这是专为牛妈妈熬的粥。给它增加营养。”我一眼瞅见程民德衣服上血迹斑斑,不由得想:“这个头脑里装满数字的人,居然会替牛接生了,够难为他的了!不经意间我瞥见程民德注视母牛、小牛的目光是那么温柔,面容是那么慈祥。我怦然心动:他不是呆板,冷漠的人。他分明是个充满爱心的老汉!

干校领导原指令我们做好在鲤鱼洲当老祖宗的准备。说在干校是战备的需要,斗批改的需要。后来让我们统统撤回北京。说是教育革命的需要,方向都是对头的。回京后,我调离了数学系,虽然仍在燕园,却仿佛阻隔千山万水,从此与数学系的人们不相往来,互不过问。

近来,我学着在网上查找资料,看到介绍程民德生平的文章,我犹如醍醐灌顶。我深为自己的无知、浅薄汗颜不已。心中连呼:“程老先生!太失敬了!恕我才知道你为数学研究呕心沥血的一生!

晚上,当年的淘气鬼,上学后对数学颇有所长,后来下商海瞎扑腾,至今一无所成的儿子回家了,我问他:“还记得鲤鱼洲的牛棚么?还记得老牛倌么?”儿子漫不经心的答道:“当然记得,土鳖一个。”

“他?土鳖?!他1949年就获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学位,新中国成立后,他毅然放弃美国的优越生活……”我正要把在网上查的资料讲给儿子听,可他一头钻进小屋接电话去了,打完电话出来,我赶紧说:“程民德先生在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他是北大数学研究所的创始人之一,他还进一步建立了数学系的信息数学专业,带领大家研究指纹识别,开发了新一代高功能的指纹自动鉴定实用系统……”儿子依然大大咧咧打断我的话茬:“那时候,他整天绷着个脸,不吭一声,怪人!”我有点生气了:“那时候,他是什么处境嘛!你知道么,他讲起课来,有时为了证明一个大定理,能一口气说上两个小时!他带的学生中,如今当教授的、带博士的、著书立说的……”儿子略呈愧色,故作轻松,半真半假地说:“老先生住在哪儿?赶明儿我去找他,说想当他的徒孙,行不?”我心口隐隐作痛,黯然神伤:“你再也见不到他了,程先生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戴济冠 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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