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家族的传书故事说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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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写原本玉篇残卷》卷九（“言”部至“幸”部）卷首概貌一瞥

 

本报特约撰稿人：任友谅 （科罗拉多州）

央视2017年12月5日《生财有道》节目《吴江同里》，重点介绍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之一、千年古镇、世界同里的退思园的民间艺术文化传统。无独有偶，在文革中流失的退思园老宅亨复堂世藏国宝、古籍《玉篇》唐写本残卷，相继在国际汉字书法展和海外博物馆露出水面，劫后余生。作为退思园任氏后人，笔者感恩以往，展望未来，新年伊始，欣喜之余，感到有责任引笔铺纸，将亲历见闻，立此存照。

 

华夏文脉不断流

近日报载，习近平在故宫接待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参观完故宫前三殿后，他向贵宾介绍了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当特朗普说起埃及的古文明历史比中国更长时，习近平回答说，“文化没有断过流、始终传承下来的只有中国。我们这些人也延续着黑头发、黄皮肤，我们叫龙的传人。”诚哉斯言！

世界史上，各大古文明都有文字作为文化的载体，如埃及的圣书体、中国的甲骨文、印度的梵文、玛雅的象形文字、以及古希腊时代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等，但这些文字中，只有中国甲骨文演化而来的汉字，是唯一至今仍旧使用、没有断过流的。

为什么说没有断过流的、有文字记载的三千年中国历史文化那么重要？因为它凝结着世人景仰的、威震华夏的大智慧，其文化底蕴将永远融合在每一个中国人生生不息的血脉之中，它是映射中国古老文明气质的象征。龙的传人，对待传统文化遗产，素来持严谨的态度，即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批判吸收，与时俱进。

 

梦里寻她千百度

汉字是音形意三者完美的结合体。据联合国统计，全世界现有16亿人使用汉字，占世界总人口的25%。汉字字体的演变，大体而言，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从商周甲骨文、金文变为小篆，二是从小篆变为隶书，三是从隶书变为楷书。

先从楷书说起，南朝梁陈间苏州人顾野王编纂的《玉篇》，是我国语言文字学史上，继《说文解字》、《字林》之后，第一部以楷书为主体的字典。原著在宋代已经失传，笔者的高祖任艾生，在清末通过驻日大使黎庶昌，从日本以重金购回唐抄原本，有保存至今的亲笔书信往还为证。该书在文革“破四旧”中不幸流失。

一次偶然的机会，笔者在一个国际书法展上，看到唐抄《玉篇》第九卷残本展出。笔者一眼就认出，眼前就是自己幼时在亨复堂读书时，曾经仔细查阅过自己名字的那本手稿。连此残本第九卷言部开头缺几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在“谅”字下，注“助也”。

《玉篇》这个注释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因为其他字书注“谅”字，大多环绕“友直、友谅、友多闻”讲，

《说文解字》注“谅”，信也。惟独《玉篇》突出其“助人为乐”的涵义。当我看到文革中流失的那本宝书重现眼前时，不禁心里一怔，恰如“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不由得感到一个很大的重量落到自己肩上。显然，要找出她劫后余生的来龙去脉，并非易事。感恩微信时代，一位伊利诺伊州的陈全教授，看到笔者在《亚美导报》上刊载的回忆故乡同里的文字，致信编辑部，为我联系到他幼时的玩伴、民国最后一任同里镇长任传颐的令郎、目前旅居澳洲的任家鼎先生。

古镇同里始建于宋代，已有一千余年历史。任氏望族，人丁兴旺，到任兰生任艾生一代，规定从下一代开始，以传、家、孝、友等等十六字排辈。同里任氏后人任传颐，在抗战时期，曾是飞渡喜马拉亚山驼岭的、远征军抗日英雄，名噪一时，曾在家乡同里带头续修任氏宗谱和族谱。

经过海内外辗转联系，终于找到了定居东京的、笔者最年轻的叔叔任孝丹。孝丹叔是微雕书法家，通过日本书道学会，终于弄清楚《玉篇》九卷，从中国流失到香港古董市场后，为早稻田大学收购，目前在京都国立博物馆展出云。

 

龙文化源远流长

改革开放以来，创造的物质财富之丰富，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在精神财富方面，传统的谱谍文化也逐渐有所恢复。全国各地的任氏家谱网也不例外，今非昔比。回想十年前，当《同里镇志》出版时，同里的任氏后代，只知道初中语文课本里，有一篇钱正英写的、脍炙人口的范文《一个共产党员的遗嘱》，写的是一二九运动参加者任以沛，但是除了他的四个在京长大的友字辈儿子外，竟然没有一个同辈知道，任以沛就是从同里亨复堂北幢走出来的、考入清华大学读书的任孝逵叔叔。

《同里镇志》的故事很多，这里只浅说一件关于任氏世代传书渊源的故事。任氏家族通常把历史上第一个任氏大名人任不齐，作为其得姓始祖。任不齐为孔子七十二贤弟子之一，墓在今山东省济宁任城。孔子给他取名不齐，有万紫千红、和而不同的深意在。根据《史记》记载，任不齐的后人、沛县任敖，为刘邦挚友、西汉开国元勋。

汉文帝时，经过休养生息，想找一个通晓已经濒临失传的《尚书》的人，老臣任敖称道秦始皇时的博士、济南伏生，在秦始皇焚书坑儒时，曾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珍爱的《尚书》藏在墙壁的夹层里，才使这部儒家重要典籍，得以保全下来。

文帝采纳任敖的意见，令当时的大改革家、太常掌故晁错，亲自到济南伏生家中学习《尚书》。伏生已九十多岁高龄，遂由伏生女儿羲娥，用汉代通行文字隶书，将晦涩难懂的先秦文字记录成为今文《尚书》，标志着隶书记事历史的一大进步。书法家任艾生所书对联中，有“书体迁流通汉隶”的名句。

根据《任氏宗谱》记载，先人任昉 (460-508) 是任敖的后人。任昉在南朝梁时曾任江苏宜兴太守，与沈约、王僧儒同为南朝三大藏书家。汉末以降，到六朝时期，因事物日繁、言语日增等原因，造成了文字增加和分化，社会用字混乱，文字变异，编撰字书一事，变得尤为重要。

顾野王(518-581)当时是太学博士，学问过人，因而受到梁武帝的器重，著成《玉篇》30卷，主要借助于以上藏书家包括任昉的丰富宝藏。元末明初时，江南宜兴一支任昉后人，为躲避战乱，才迁居吴江，占籍同里。

如前所述，顾氏的原本《玉篇》在宋代就已亡佚，国内现存《大广益会玉篇》为唐代上元元年由孙强等后人重修的，已不是顾野王编著的原本。而任艾生收藏的顾野王版本的《玉篇》，在文革破四旧运动中消失后，经历半个世纪，于前两年现身日本。据称，在日本流传的唐代《玉篇》的抄本现存数卷，已被指定为国宝级重要文物。目前中日两国，正在通过有关途径进行交涉中。

 

谱牒文化代代传

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文革破四旧这场旷世浩劫，已经知之甚少。从1966年开始，全国范围内，陕西炎帝陵、山西舜帝陵、浙江大禹庙惨遭铲平，造字圣人仓颉的陵墓被毁，孔子墓被挖，一切传统文化遗迹和典籍均在横扫之列。江浙一带人文荟萃，民间一切世藏古籍，均被送到造纸厂打成纸浆回炉。《玉篇》的劫后余生，真乃不幸中之大幸。

这里需要缕述《玉篇》在同里的遭遇。长话短说，同里任氏祖宅亨复堂至今犹在。任兰生在清末建新宅“退思园”后，旧居亨复堂归其胞弟、笔者的高祖任艾生所有。任艾生继承先祖的收藏渊源。在亨福堂南幢西厢楼书房内，有一个内外层双套香樟木壁橱，珍藏古籍善本，包括上述的唐写《玉篇》原本。

唐写《玉篇》原本，用的是硬黄纸，硬黄纸是唐代一种较名贵的艺术加工纸，经过染色及涂蜡砑光制作而成。此纸易于久藏，光泽莹滑，唐人多用以写经。善书者多用以临帖作字。因染纸用黄檗汁，不但作黄色染料，还可以防蛀。

据文革初期破四旧运动的亲历目击者、亨复堂住户李金男事后回忆，西厢书房壁橱砸锁开拆时，里面除各种古董典籍外，他印象最深的，是拖出来堆满地的一卷卷写满字的黄纸，当时红卫兵要把大量黄纸卷，拖到天井院子里去当场烧毁，但遭到同他一起居住的外公的坚决反对，因为他外公以为黄纸是佛经，烧了不吉利。双方对峙，互不相让，招来许多人围观。他外公是三代贫农出身，红卫兵拿他没有办法，最后达成妥协，送造纸厂回炉了事。据后来了解，劫后余生的那部分《玉篇》原本，就是由围观人群中的当地个别识货人，在造纸厂回炉之前抢救出来的。

当时还有一件花絮新闻称，双层壁橱里面除各种古董典籍外，最显眼的东西，要数两大包封存的银元。人们可以不懂古董，可是没有人不认识响当当的银元现洋。而且可以看出，封存的银袋，纹丝未动如初，从没有被开拆过。原来是从清末民初开始，任氏户主为防子孙后代变卖国宝文物而设。即使在三年大饥荒的日子里，祖传房地产传到孝字辈任孝胥、任孝祺手中，他们兄弟俩仍能忍饥负重，贫贱不移，克守祖训，这是当地邻里所始料未及的，云云。

 

继往开来中国梦

正如央视节目《吴江同里》介绍，任兰生为后人留下一个退思园，自己却并没有在园内享受过多少时日，就因公殉职于治黄治淮的治水现场。其胞弟任艾生，念念不忘祖训“阴功积德”，倾其毕生所有，抢救国宝，尤其是他通过驻日大使黎庶昌（1837-93），不惜以重金求购唐写《玉篇》原本，成为中华文化史上的一代传书佳话。另据《同里镇志》记载，任氏兄弟平时自奉极俭，然而却热心公益事业，多次修桥赈灾，慷慨解囊而不留名。

华夏文脉，继往开来；传书盛事，需要代代接力。古有伏生，近有艾生，他们给后人树立榜样，称得上是龙的传人，千百年来一脉相承。我们不指望每一个人，都有条件成为学问家或科学家，但是人人都可以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中国人。我们不能写书传之久远，但是我们都能为传书和传播传统文化，尽到自己的一份力量，共同奋斗，实现千百年来的中国复兴之梦。

古镇同里素有开风气之先的优良传统。莘莘学子学成归国的源源不断，旅居海外人士的寻根热也随之兴起。古镇谱牒文化传统历史悠久，虽然受到十年文革的干扰，然而热衷于续修家谱的壮举也从来没有间断过，因而也有助于发现和保护家族收藏的重要文物，尤其是国宝级的典籍，使之避免流失海外。万一流失，也会设法及时追回。随着盛世修谱风气的日益炽盛，建议有关方面采取措施，积极扶持，以求继往开来，分享资源，共享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