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 蛐 儿
作者:许二(中国沈阳)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能够听到并能欣赏秋虫的歌唱是一种特异的功能,小的时候我就具备这种本领,但十八岁以后的很多年我失去了这个功能。幸运的是,在我三十五岁后又开始能够听见了虫鸣声。
五岁时我从上海来到沈阳,回到在鲁迅美术美院任教的父母身边。那时我一口上海话,除了父亲,院里的大人孩子都听不懂。不过小孩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不到半年时间我就说了一口流利的东北话,顺便把上海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与上海弄堂里相比鲁美大院里的生活对一个孩子来说要好玩许多,一是相对封闭,二是小朋友多。美院里最老的建筑建于1951年,红色政权文化艺术的摇篮老鲁艺一路辗转从延安到齐齐哈尔、哈尔滨最后落户于此。这楼是当时的宿舍楼,共两层,青砖灰瓦,顶视图为“山”字形,坚固异常。在
“山”字顶上有一排平房把整个建筑分为东西两个相对封闭的院落,最西边的楼里住有几十户美院的老师,也有少数后勤员工。刚回到沈阳的我就随同父母、姐姐住在这里。大人们一般这里叫做“西楼腿儿”,而院里的孩子们都习惯把这里叫“小院”或
“外院”。
“外院”的名称是相对于整个鲁美大院来说的。小院的孩子们把“外院”以外的的鲁美称为“里院”,其实“里院的孩子更多,那是我们再大一些以后才知道的。
“小院”并不很大,是一个规矩的长方形。四周有十几颗高大的老槐树,树干扭扭曲曲,苍劲有力。每到槐树花开时节,满院白花飞舞,花香四溢。
冬季一到,“小院”会堆上大半个院子的煤堆,整个美院的取暖用煤都存放在这里。我因肤色黑又常在煤堆上玩耍,所以姐姐取笑叫我“煤球”,小时单纯,还真以为自己肤色黑是和煤堆有关,因此也曾有过抱怨。当然,煤堆带给我的快乐远远大于伤心。“小院”有二、三十个孩子,年龄相仿。每天放学扔下书包,都跑到院子里游戏。春天摘槐树花挖野菜,夏天打鸟掏蛋,秋天斗蛐蛐,冬天打冰球滑冰车。四季能玩的游戏就更多了,弹玻璃球,打piaji,扇烟盒,打瓦,打口袋⋯⋯总之,少年时的快乐时光都是在这里渡过的。而在所有这些儿时的游戏里最让我难忘的就是斗蛐蛐。
蛐蛐学名蟋蟀,古时也称为旺孙,促织,吟蛰,络纬等,而最通俗的名称就是蛐蛐。蟋蟀是有1.4亿年历史的古老昆虫,雄性于田野中相逢,有咬斗的天性。据说,同类间咬斗的技艺,唯中国蟋蟀最为凶悍。中国对蟋蟀最早的记载始于“诗经”,但斗蟋之戏却要晚很多,最近的纪述见于正史为元人托克托所著“米史”,书中记有元军围困襄阳城时(估计郭靖黄蓉也在),宋宰相贾似道尤“与妻妾距地斗蟋蟀”。据此推算,斗蟋之戏应不晚于唐宋,且上至宫廷王侯,下至乡野顽童村夫,多有喜好。历代文人墨客亦很多描述,遂有“秋雅”,蛰戏”的美誉。
明王醇有诗云:“风露渐凄紧,家家促织声。墙根童夜伏,草际火低明”。每当秋风一起,孩子们的心就像被芡草撩动的蟋蟀,再也不能平静,就等那瞿瞿声一起,便结伴夜出,捕虫相斗。其实,斗蟋分为捉,选,养,配,斗几个部分,每个部分的过程都很有意思,也确有些门道。我们小时候并没有卖蛐蛐的,更不懂斗前还要下雌以激其斗性,所以没有接触过选虫和配虫的环节。而我个人的主要兴趣是在捉蛐蛐上。捉蛐蛐是件相当辛苦的事,蛐蛐喜在入夜时分和清晨鸣叫求偶。要想捉到厉害的蛐蛐就要在这两个时段下手,年岁小时贪睡起不了早,所以都是夜晚捉虫,到高中时体力见长,一般每天都是凌晨四点前就出发捉虫了。往往走时“披星戴月”,归时满身露水和伤痕。
不同藏身处的蛐蛐捉法也不尽相同,石头堆里的要用“包围排除法”,有拐弯墙洞里的蛐蛐要用“黄泥灌水法”。一般砖石下,土磕里的捉起来就没什么技术含量了。当年鲁美因有大墙围院,所以砖缝很多,灌水法会经常使用。
蟋蟀因为长于蹦跳,所以捉砖石下或者草棵里的蛐蛐要求手法快,准(那时没有罩网,都是用手抓)。而抓墙洞中的蛐蛐最有趣味,先是巡着叫声找到蛐蛐藏身的砖缝,然后伏地向洞中窥视,洞中的蟋蟀听的人声也自紧张,却并不奔逃,只是惊愕的望着洞外。虫在洞中望,童在墙外窥。我一般不会马上捉虫,而是会静静的享受这快要到手的猎物,闻着旁边泥土和野草的气息,观察着它的体态和慌张的表情,心中充满了欣喜。捉洞中的蛐蛐要用草棍,长竹签等轻轻将其拨出洞外就可下手去捉。蛐蛐基本上是一夫一妻制,如果洞中蛐蛐已经成家,第一个出来的一定是母的,母蛐蛐肚大翅小,长相不美,但从母蛐蛐的身材常常能猜到洞中公蛐蛐的大小。威武雄壮的大蛐蛐常会找一个娇小玲珑的小母蛐蛐为妻,而身材短小的公蟋蟀却喜与膀大腰圆的母大虫为伴。有些砖洞地形复杂,草棍不能深入,这时就需要用黄泥灌水法了,方法是先用黄泥糊在洞口,只在砖缝上部留一小孔,然后含一口事先备好的水通过一根医用胶皮软管吹入洞中。也常有水用完而旁边洞中又有一大虫的情况,这时男孩子的优势便有了用武之地,退裤掏j,实施“尿灌法”,偶尔为之,也能建奇功。每每提着蛐蛐娄回到家中,身上都有不少蚊虫叮咬甚至负伤挂彩,但这所有的辛苦都抵不上捉到蛐蛐的快乐。
一次使用包围排除法捉蛐蛐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像许多大院一样,当年的鲁美中央也有一座主席像(在现在鲁迅像的位置)。连基座大约有十几米高,主席背手而立,凝视西方。雕像的西南方有一大堆鹅卵石,这是院里唯一需要用包围排除法捉蛐蛐的地方。这天晚上,我夜巡至此,但见皓月当空,星光闪烁,主席像高大威严,四下里万虫齐鸣。这时,一阵急促响亮的叫声压倒众鸣传入我的耳中。凭经验可以断定这一定是条大蛐蛐。听音断位后我经过包围排除法逐步缩小包围圈,偶尔能看到这大虫在剩下不多的几块石下来回躲闪,最后只余下一块大一点的石头,这家伙就在底下,我即兴奋又紧张。最后的时刻到了,我把手电叼在嘴里,深吸一口气,轻轻翻起石块,一条漂亮的超大黄麻头暴露在我的眼前,但见它头大脖宽,金丝银额逆配,黑顶黑脑盖麻路铺满。朱砂蓝项既宽又深,淡金长翅紧裹苍黄细蜡肉。过身剑尾张驰有度。长腿阔背,双须如电傲然而立,一派大将气势。我心中狂喜,轻伸双手正待将它揽入囊中,就在这关键时刻,我突觉脖领子一紧,不等喊出声,人已在半空。十余年后我第一次看到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里描写段誉被南海恶神展开绝顶轻功捉上山顶那一段,便会立刻想起童年的这段往事。当然,拎我的不是南海恶神,而是我的亲爹,当时夜黑月圆,秋风阵阵,路旁青松一排排的向后倒去。先父虽是上海人,但身高近一米九,抓我如拎小鸡,几个起落就把我扔回家中。每忆至此,常会想念起父亲大人,小时顽皮,少听父亲教诲,现在再想聆训已绝无可能。到初中,随着学业的增加院子里玩蛐蛐的孩子越来越少,而我一直玩到高中,直到实在没有玩伴儿方才罢手。然后就是学画,考学,留学,工作⋯⋯,再也无缘把玩蟋蟀。
蟋蟀只是一小虫,入夏破卵而生,六蜕后羽化成虫,霜降入土而亡,与一般秋虫并无太大差异,只因其善鸣喜斗的天性被人捉而为戏,世世代代留下无数人与虫的传奇故事。现在京津以南斗蟋蟀流行押花斗赌,台面从百十元到几千,甚至有几十万到上百万的大场子,玩蛐蛐早已不能称为雅事了。
08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小津桥的花鸟市场上看到有卖山东蛐蛐的,欣喜之余买来几条回家饲养,又和一些老虫友学习到不少选养配的知识,不过现在养蛐蛐仅仅是听叫为乐了。诗经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而今冬天也能买到天津山东等地的养殖蛐蛐,在大雪纷飞的东北夜晚,书房里也可以听到蛐蛐悠扬的琴唱。一本杂书,两罐秋虫,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许升初评许二的《蛐蛐儿》一文:这是一篇集趣味性与文学性为一体的自自传体杂文。我读了两遍,并且收藏了。文章写得生动,自然,多彩多姿。既尽情回忆少时对蛐蛐的情有独钟,又引经据典,开拓了玩蛐蛐的历史缘由。为今天,大江南北蛐蛐市场的大众化,全民化,做了巧妙而婉转的陈述。
文中关於捉蛐蛐的描述,妙趣横生,而且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不禁使我回想起青少年时期,瞒着母亲,通宵外出去近郊捉蛐蛐的故事。许二在主席像后的乱石堆中,捉一只超大王麻头的紧张经历,更引人发笑;然而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当年我大哥,爱子心切,但简单粗暴的形象跃然纸上。当年,姆妈为防止我玩物丧志,影响学习,也曾怒摔我的蛐蛐盆。回想往事,悲喜交加,尤感父母的养育之恩。过去我总认为蛐蛐是江南才有的秋虫,现在才知东北蛐蛐也疯狂。许二,对蛐蛐的捉、选、养、配和斗的认识,也颇有心得。从南宋宰相贾似道直到当前斗蛐蛐赌场的行情了解,也与时俱进。在上海,己可称为虫家。不过,讲到底,蛐蛐乃是百日之宠物。听呜观斗,实属消遣。不要太当回事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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