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的粮食情结
文/刘小连(中国江西)
养父经历过民国乱世和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从小饱尝饥饿折磨之苦;大集体时代他又担任过生产队粮食保管员,掌管过一、两百号人的嘴巴和肚子,因此对粮食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常有不近情理之举。听说他曾经不依不饶,硬是把一个企图多吃多占、搞特殊化的生产队长告下了台,还把两个挖洞潜入粮仓、盗窃粮食未遂的亲属送进了监狱。
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后,养父如鱼得水,在村里率先引种杂交水稻,采用科学施肥技术,通过精耕细作,我们家的粮食连年丰产,自给有余。接着他又主动承包了地处偏远山区的一片荒田,扩大水稻种植规模,并利用我们家靠近圩场公路边的优势,自酿自卖开了一间水酒店。尽管生活环境、经济条件大为改善了,但他始终坚持粗茶淡饭,从不大吃大喝,对家里的吃穿用度管制到近乎抠门的地步。
我小时候爱挑食,每次进餐都会落下一桌面的饭粒菜屑,养父总是低着头、伸出嘴,仿佛一台轻便精密的吸尘器,小心翼翼地把渗透着我的鼻涕和口水的混合物一扫而光。有一次,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因家访滞留在我们家吃饭,也许是饭菜实在不合她的口味,一碗饭只吃到一半时,她欲言又止地想找个地方倒掉。养父见状,急忙接过来倒在自己的碗里,一边吃一边咂巴着嘴自嘲:“我要的就是这个味道!”
养父木讷寡言,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好编造“浪费粮食要遭雷公打”之类的迷信谎言来吓唬我。其实,那时他就是讲得出,我也不会听,更不会懂。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山上的野猪骤然增多起来,一夜之间把我们家的稻田糟蹋得颗粒无收,养父一个老男人竟绝望得嚎啕大哭,犹如混混沌沌中一声霹雳,真把我给吓坏了,隐隐约约感受到了粮食对于农民的份量。
事后,养父一连数日带着干粮和砍柴刀进山,意外地捉回了一窝刚出生不久的黑毛小野猪。用现成的米糠、酒糟精心饲养了几个月,城里的野味餐馆闻风而至,全部高价收购。养父又用这笔“巨款”买回来一头健壮的大水牛,农忙时除了耕作自己的责任田,租给别人每年还能收获十多担稻谷,如此也算是因猪得牛、因祸得福了。正因有上述种种经历,养父被无聊之人添油加醋,取了两个半褒半贬的绰号——“黑面猪”、“骚牛牯”。
然而好景不长,这头大水牛终究是功不抵过,给我们闯下了一场大祸。那天下午,我听从养父的吩咐上山放牛,由于只顾着采摘野果子吃,没有注意到它溜进了山脚下刘二狗的庄稼地里。正在干活的刘二狗抡起锄头就打,结果把那厮给打疯了,撒开四蹄漫山遍野一阵狂奔,邻居钟三娘的小孩躲闪不及,整个人被牛角尖扠了起来。危急关头,幸亏本族一个堂嫂挺身而出,她“呃哞呃哞”的柔声叫唤着,终于成功地稳住了受到刺激的水牛,把小孩从牛角尖上救了下来。
晚上,刘二狗、钟三娘两家人找上门来闹事,张口“黑面猪”、闭嘴“骚牛牯”的骂不绝口。养父自知理亏,低声下气地答应给予他们适当的赔偿,好不容易才把风波平息。随后,他拿起一块竹片劈头盖脸向我打来,这是记忆中养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动粗。我惊恐地连连后退,不料被身后的椅子绊住了脚,重重地一下跌倒在地上。这一跌,后果很严重,我的左手臂立时红肿起来,痛得我呼爹喊娘,遍地打滚。养父见势不妙,赶紧把我背去医院检查,原来是手臂关节骨折了,虽然得到了及时医治,但未能复位到原状。
都说“积谷防饥,养子防老”,养父终日劳碌、一生节俭,含辛茹苦把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弃婴抚养长大,但我并没有尽到“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的孝道责任,反而给他制造了很多麻烦。自此以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和肝炎,但他坚持不肯住院医疗。按照有关政策,他本来可以申请五保,入住敬老院,但他也选择了放弃。他说他不中用了,没有必要为他浪费钱财。就这样,他每天只吃两餐稀饭,服几片止痛药,安祥地在千禧年六月那个火热的父亲节驾鹤西去了,享年76岁。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我自己也变成了三个孩子的衣食父母,一天到晚总在为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操心,真切地体会到了一粥一饭来之不易。遗憾的是,孩子们跟我小时候一样“饱人不知饿人饥”,浪费粮食相当严重。我不得不学着养父的样子替他们处理残羹剩饭,凭着多少识得几个字,照本宣科向他们大谈“民以食为天”、“粒粒皆辛苦”。我不愿意他们都如上一辈那样辛苦麻木地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垮掉的一代”那样放浪不羁地生活,他们应该有更安全、更可持续发展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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