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赛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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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赛对古老遥远的东方始终充满了兴趣。他到过欧洲，到过南美多国以及加拿大，但是没有到过东方的中国和日本。他曾经对人表示过，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到远东去看看，了解那里的食文化和性文化。尽管他最后终于没有实现他的宿愿，但他对东方文化的种种兴趣却永远留在史册上。当我们去研究他的一生的时候，他对东方文化的钟爱情节是个不容忽视的部分。

金赛对东方文化的热衷首先是出于职业的敏感，他对东方的性文化充满了好奇和欣赏。五年前，我在图书馆见到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她便是金赛的下属克莱德·马丁（Clyde Martin）的长女，金·沃哈里克（Jean Warholic）。她热情地询问我会不会讲中文，我说会。她说，那你一定会欣赏这样一个故事。

1953年，金赛报告的第二集《人类女性性行为》即将问世。《人类女性性行为》出版前夕，金赛已经名闻遐迩，所以媒体和学术界乃至大众都对他在性行为上的研究非常关注，对《人类女性性行为》一书的进展更是密切注目。金赛天天在媒体的包围之中。多达一百五十家杂志和报纸要求在该书正式出版问世之前，可以先一步看到该书。金赛当然不能有求必应，他和他的同僚正日理万机忙着跟《人类女性性行为》相关的一系列事务，不可能腾出时间来应付蝗虫一般飞来的媒体人员。经过慎重的挑选，金赛选择了约莫三十家最有声望、最有权威和最有代表性的媒体。在8月15日那天，金赛把所有感兴趣的各报刊电台的记者共200余人邀请到美丽的布鲁明顿印第安那大学校园来，对他的《人类女性性行为》一书进行了有关背景资料和大体内容的介绍。媒体对金赛这本书十分垂爱，使它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受人关注的新书。记者的问题包括女性的性表现、婚外恋、性高潮。提问从询问受访者的身份、教育程度到第一次自慰、亲昵、性高潮到金赛所搜集的图书杂志、电影照片等等。最后一个问题，记者是这样问的：“在你所有的藏书中，请问哪本是你的最爱；或者说，哪一本书最能代表你所有的藏书？”金赛博士微笑道：“请等一等。”他到他的书架上取出了一本书，翻开那书，对众人道：“这本。”

这本书就是《素娥篇》，一本出版于明朝万历年间的线装书。该书流传于世的只剩下金赛这本，所以，他手里这本是孤本。该书通过诗词、散文和图画的形式来表现性爱的43种姿势。素娥是一个美貌动人的小妾，是吴三思众多的妻妾中的一员。她以自然为启发，创作了43首诗，并想象出了相应的43种性姿势。这本书现在依旧安安静静稳稳妥妥地躺在研究所图书馆里的书库里。

该书的诗篇中贯穿了颇为浓厚的道家思想。比如以自然为源泉，性是自然的，是自然的一部分。做爱是人性的自然表现，以及做爱是做人的一部分。书中的诗篇十分精美雅致，木刻的图画也栩栩如生、生意盎然。

金赛把《素娥篇》作为他藏书中的震山之宝时，接着说这本书也是人类性文化的代表。金赛何以对中国文化如此情有独钟？我觉得有可以从这几方面来解释。

第一，性文化作为一种人类的共性，表现的手法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性表达本书，性表达不局限于具体的语言。他认为性表达是世界上最通用的语言，关于性的壁画、绘画、诗歌中，最重要的是性的内容，而不是它的载体。因此，无论是法国言情小说，还是日本的漫画，法语和日语相对而言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性的内涵，或者说性表达本身。我们不妨把它叫成性语言，在性艺术中性语言是高于其他语言的语言形式。

第二，性文化的差异性，是人类文明随着经济、政治尤其是宗教的发展而产生的。金赛具有反宗教，尤其是反基督教的强烈色彩。他认为西方的文明中，以基督教为代表的价值系统构成了性的压抑，成为社会的性观念的基石。在这样的基石上所建立起来的性行为、性道德伦理使得人的性行为变得扼杀人性，比如，在这种观念下，只有传教士的姿势即男上女下被认可。在这种基督教价值观念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人对自我的性行为所产生的反感、自备、怀疑以及否定都具有宗教的渊源。

而中国却是非基督教的国家，即使是《素娥篇》有一些宗教的色彩，它所尊崇的宗教是尊重或追求自然界的规则的一种宗教。道教是以自然界为最高戒律、把人和自然和谐统一起来的信仰。这种信仰不把人和性对立起来，而是一种相生相存的关系。这种信仰下的性关系是积极向上、昂扬奋发的，而不是消极颓废的。这样的性关系跟金赛的性观念一拍即合。金赛崇拜自然，从对自然的浓烈兴趣、对花草虫鱼的浓烈兴趣提升到对人对人的性行为的强烈兴趣。他踏遍美国的山山水水，探索生物界的奥秘，搜集过数量繁多的黄蜂样品。自然界和生物学是他反对基督教性文化的最有力的根据。

第三，该书的主角是女性，或者是女性的代言人。素娥被称为花精，有外在的美貌，更有内在的智慧，她不仅能吟诗作赋，而且有主见、有创意。她是她丈夫的性学教师。每一个性姿势，都是她的灵感所至，并在她的引导和启发下进行。她从自然风光、山山水水、树木花草的形状和意义上延伸出他们的性的含义。因而亭外峰起的岩石会激发她一首诗的灵感，别出心裁地创造一个性的姿势。

考虑到当时的历史背景，理解第三点就比较容易了。因为当时记者问问题的时候，正是他第二本巨著《人类女性性行为》问世的前夕。美国人对他的第一本书厚爱有加，很多是因为他讲的是男性的性行为，是男性的婚外恋，是男人的性兴奋、男人的性自慰以及男性的性成熟。而女性的性行为在许多美国人的心中是一个不具体的概念。他们认为女性性行为是不能独立存在的，他们认为女性的性行为不过是生殖繁衍的代名词。而《素娥篇》推崇女性在性行为中的主导地位，强调女性在性行为中的主动享受，自然跟美国既往对女性在性行为中的成见相悖，正因为如此，这本书才会得到金赛如此无以复加的欣赏。

《素娥篇》是一个名叫王际真的华人学者在1948年捐赠给金赛的。这本万历年间的出版物在许多方面都显示出了它的不同凡响，可以说代表了一些金赛的性道德理想，这种理想是以不伤害他人为基础，通过他人实现性的满足。

为了对全体人类的性行为有比较全面中肯的了解，金赛的目光始终是外向的开放的。金赛曾经收购过马塔 (Matta) 一本性艺术的书籍，由此，他对性艺术开始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并跟他在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的朋友塔米塔 (Tomita)写过许多信，探讨中国和日本的性艺术。在塔米塔的指点下，金赛研究所开始收藏关于东方性艺术以及其他性文化的书籍，到1951年，研究所收藏的东方性艺术的书已经达到五十余本。这时候，金赛对日本的性艺术着了迷，在深入研究的同时，痛感日文的重要，他依赖一个曾经在中国生活过19年的印第安那大学教授来给他做翻译工作，这个教授不仅精通中文，而且对日文也很擅长。金赛还一度考虑过雇佣一个日文翻译，只是资金捉襟见肘才作罢。

东方文化为什么会对金赛产生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呢？因为他身边有几个非常喜欢和了解中国文化的人，比如：劳伦斯·格其勒（Lawrence Gichner）、万·古里克（Van Gulik）、培金斯 （P.D Perkins）、万·海科（Van Hache）、维斯特布如克（Westbrook）和洛伯特·迪更生（Robert Dickinson）。这些朋友对金赛了解东方文化作了不少帮助。

其次，金赛之所以对中国和东亚的性文化感兴趣，还居于他开阔的胸襟。金赛的性观念是从全人类的角度出发的，而不是只基于美国人的性行为。所以，包容其他国家的性风俗、性态度是金赛一贯的风格。当时，他聘请了一些义务的翻译人员，他们或者是大学的教授，或者是正读博士学位的学生，他们来到金赛研究所从事了许多文字的翻译。这些翻译的文献是他学术工具中重要的一部分。媒体或者学者在介绍金赛的成就时，往往偏爱他的18000个性历，其实，数量的分析只是金赛报告的一部分，另一个重要部分是，他对性文化的评述和批判。而他评述和批判的范围往往是包含全世界的。比如在讲青年人的自慰时，他特别支持其他文化，比如中国文化在这个方面的相同和差异。讲到婚外性时，他利用了人类学的成果，对世界各个文明在这一问题上的各种表现进行了比较和总结。

跟金赛如此开放的胸襟和开阔的视野向比，那些美国的政客却要短视和小气得多。他们把金赛从海外采购回来的性艺术资料卡在海关不让放行，直到经过不尽的曲折和多年的消磨，并对簿公堂，金赛才最终要回了这些资料。

美国政府还曾经封存了一批珍贵的性行为研究资料。那些资料是日本性学家做的一个研究项目的结晶。日本性学家让囚犯们对自己记下自己性行为的日记，而这些日记在日本投降后，被美军所获。这些资料到了美国却被视为致命的病菌被封存在最隐秘的地方，长年累月被隔绝于世。美国有关当局认为这些资料如果落入苏联或者其他敌人之手，将会像原子弹一样荼毒生灵，威胁美国的安全。金赛辞世后，人们在他的遗作中发现了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的标题叫《从事性行为研究的自由》，其中结尾部分就是对这个事件的披露和声讨，在他看来，有关当局对这些资料的态度和封存的行为荒诞可笑而且可恨可恶。

金赛除了对东方多彩别致的性文化充满了好奇和欣赏外，他还对中国的饮食文化也推崇备至。一个纽约的企业家，也是金赛的朋友，有一个中国厨师，当金赛到旧金山的时候，这个中国厨师在那里的中国城里安排了一个晚宴，金赛为之赞叹不已。因了金赛对中国菜的欣赏，电影《金赛》才在结尾的地方安排了一个中餐馆的场面。不幸的是，在电影中，金赛正是日暮途穷的时候，洛克菲勒基金会断绝了财经支持，政府正对他展开调查，社会上一片乱糟糟的叫骂。像孔子一样周游列国推销自己的学说，企图获得君主们的理解和支持，金赛四处推销自己宏伟的研究计划，企图征求财政支援。孔子是三月不知肉味，金赛则是周遭不见铜板。在那个中餐馆，他跟一个富人聚会，企图争取富人的支持，但那个富人不为所动。悲愤中的金赛只有对着前来献殷切的男招待泄愤，要他一边去。

金赛对性行为研究的全球意识，对东方性文化的倾心，成为了金赛研究所的一笔精神遗产。金赛之后的金赛研究所加强了对东方性文化资料的搜集以及跟东方学人的交流，迄今为止，金赛研究所图书馆已经收藏了至少300余种东方性艺术书籍。前些年的一个夏天，还在美丽的印第安那大学校园为来自日本的学者们开办了一个讲习班。我还多次到中国参加那里的性学大会，代表金赛研究所跟中国的学者交流性学研究成果。金赛的性学报告和后来金赛研究所的新金赛报告也已经屡屡在中国出版，关于他的传记的中文本也介绍到了中国，所以金赛在中国已经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凡遇到中国同胞，他们听说我在金赛研究所工作，都不经解释就明白了那是一个什么地方。2004年初春，金赛研究所还将自己的宝藏参与了纽约性博物馆举办的一个大型古代中国性文化展览，我有幸参与了其中的组织工作。当纵贯2500年悠久历史的中国性艺术最终隆重展出，看着美国人在一件件展品前端详时，我激动了，我那时想，要是金赛在世，看得这样的盛况，该会有多么神采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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