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奇的星与星尘

作者: admin2
2015年03月20日

作者:李明洁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印第安纳大学民俗学及民间音乐系访问学者

“有时候我也不晓得,为什么独守清夜,那首歌会萦绕心头,仿佛鸳梦重温,昨日重来。那时爱多新鲜,每个甜吻一如灵感。然而,时光已逝,星尘遥遥,惟有一曲相慰”。这种曼妙感伤的歌,真是要人命。乐声响起,人心就塌陷。每个生离过、死别过的人,谁会没有“一首关于爱之歌的歌”呢?

就这样,霍奇·卡迈克尔(Hoagy Carmichael)的《星尘》(Stardust),在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为他搭起了作为天才音乐人的纪念碑。1927年他不会晓得,自己吹着口哨的原声版会辑入“格莱美名人堂”和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国家有声遗产名录”,会被美国国家公共电台列入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百首名曲”。《星尘》与霍奇的其它三首代表作《全心全意》、《我心中的乔治亚》和《你的亲昵》,至今仍是被翻唱和翻录最多的美国流行歌曲。

恐怕二十八岁的霍奇,跨过印第安纳大学门前的印第安纳街,撞开对面“书角(Book Nook)”酒吧木门的那一瞬间,不会晓得,这对他的绮丽人生将是何等华彩的一刻。“书角”酒吧虽然已经改换门庭,那台据说敲击出《星尘》第一个音符的钢琴的位置已被转播球赛的大屏幕所替代;但它还是不动声色地坐落在原址,斜对着印第安纳大学法学院严正的石灰岩拱门。1920年,霍奇应父母之命入读法律系,1926年获得法学学士学位。在佛罗里达当过短暂的执业律师,最后还是一头撞回了伙伴们聚集的“书角”。1940年,红透了半边天的霍奇写下《医生、律师,印第安纳的爷们》,曲调诙谐调侃。如果时空有表情,法学院该是愠怒还是大度?印第安纳大学该是尴尬还是得意呢?

霍奇自称“只受过半截教育”,弹出《星尘》时还不识谱,这位后来的钢琴师、歌手、作曲者和好莱坞影星,年少时并不晓得,人生起点的灰色并不是命运的漫漫长夜。霍奇的原名是Howard Hoagland Carmichael,1899年出生时母亲用铁道工友Hoagland的名字为他命名,寄望于他以后能混个火车上的工作。然而,这个出租车司机和酒吧琴师的儿子,早就知道生活坚硬的道理。1918年,他三岁的妹妹乔安娜染病夭折,“我们没有钱请医生把她照顾好,她是贫穷的受害者。那时我就发誓我的生活再也不要因此断送。”他第一次赚到五美元是在1919年的九月,自传里记下了当时的心路:“萨迪阿姨用了两个小时做的蛋糕只能卖五十美分,妈妈用九十四天做一床被子,都能得奖了,却连入围的机会都没有。我在舞会上弹钢琴只用三个小时,就赚到了五美元,还可以一边吹口哨。这叫我琢磨,该去更多的舞会赚更多的美刀。”但他不晓得的是,三十六岁初到好莱坞,会是一周一千刀天价的合同等着他。

霍奇在妈妈身边学会钢琴,和同学组建过乐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从南方新奥尔良来的爵士先锋要奔涌到芝加哥去,他的大学所在地布鲁明顿(Bloomington)恰恰就在路中间。

《星尘》录制于斯塔尔钢琴公司(Starr Piano Company)的吉耐特录音棚(studio of Gennett Records),这个“早期爵士乐的录制摇篮”就在校园东北一百公里处的里士满(Richmond)。在那里,霍奇遇见了毕克斯·拜德贝克(Bix Beiderbecke),他不晓得的更大幸运是,不到三十岁就死于肺炎或者酗酒的拜德贝克,及时带上他去了趟芝加哥,把他介绍给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听完霍奇小心翼翼弹奏的《搓衣板蓝调》,“爵士乐之父”斩钉截铁:“下周来芝加哥录音乐会吧,就你主唱,你这个精怪!”。

霍奇终于有了真正的舞台,淋漓展现出他的所谓风格。你在里面听得出拜德贝克的有韵谣曲,也感受得到阿姆斯特朗的即兴摇摆,当然总是有他自己随手常奏的琶音和弦,或者进行曲风里夹杂对白。你完全没有办法命名它,“民间小调、艺术歌曲、乐府”?都有点像又不那么像。他的曲调,无所谓结构,永远随意甚至吊儿郎当,如荡漾不拘的流水;但又一听就是他,有点藏不住的通脱自喜,包裹在欲说还休的小清新、小慵懒和小俏皮里,夹杂着乡村音乐的甜美感伤以及城市爵士的疯狂趣味。

专攻印第安纳地方史的历史学教授吉姆·麦迪逊(James Madison)直白地指出:战后二十年代,是年轻人摆脱传统文化的时代,“教堂再也管不住越剪越短的头发和越升越高的裙摆。好莱坞、热歌劲曲、轻佻女郎、后座性爱、违禁私酒,不一而足;而新一代的民谣歌手卡迈克尔却在这片娱乐新天地里光彩夺目”。他的歌与曲,吟唱那些“拂晓、哦银河、懒骨头、小老太、西瓜天气、五月的清晨、当爱出了错、月光的灼伤、来得快去得快的爱恋、这里就没人能爱了吗”,是年轻人各种时刻的各种绝配,给多少心上人配了乐的“酷之又酷实在是酷的夜晚”。更为重要的是,他将大乐队演奏的乐章用吉他、钢琴谱写出来,将音乐欣赏的习惯从剧院和马戏团的现场转移到舞厅、草地尤其是可以听黑胶唱片的室内,“大众流行音乐”终于成为了现实,直至二十世纪后半期摇滚音乐进入唱片业主流,霍奇一直是承上启下、当仁不让的关键人物。之后,他携新婚妻子移居洛杉矶,进军好莱坞,叱咤于电台电视台等当时的新潮媒体。霍奇不仅赚到了远超生活所需的金钱,而且自我成就,上升为二十世纪上半叶流行文化的天皇巨星。

老一辈只要想想邓丽君和陈蝶衣,新一代只要想想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和周杰伦,就不会对这样的天才传奇感到陌生。出身贫寒、辍学自立、天赋和勤奋;从坎坷到传奇,有天助和人助,有完美和梦想。然而,他们最最紧要的,是没有忘记初心和自己的来路,所以才对人情世故有切肤的懂得和把握,才能“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毕克思(Hoagy Bix Carmichael)说,在他父亲的“人生经纬里,印州少年对生活的巴望企盼和西岸巅峰时期的无所不有,一直都在拉锯战。父亲终究没有忘记印州的童年,没有忘记那个在布鲁明顿旧房子的地下室里,没日没夜苦练钢琴的单薄少年。”说到底,霍奇一直都住在他幼年的心里,认可自己是茫茫尘世的一粒“星尘”——平凡、微小,转瞬即逝,他们在俗世里和我们一样,曾经跌爬滚打过。这也就是为什么面对着邓丽君、陈蝶衣、乔布斯和周杰伦的巨星盛名和巨额财富,平民百姓不会有羡慕嫉妒恨,倒是可能怀有宽宏的理解和隐隐的疼惜。

2008年印第安纳大学为霍奇塑了真人大小的雕像,每一天真的是每一天,都有人在他的帽子或者手边放上鲜花。我起初很好奇,这是个怎样的男人?后来看到照片,玉树临风、倜傥风流,眼睛性感撩人。去年十二月初,霍奇冥诞,格莱美梅开二度的印大教授西尔维·麦克奈尔(Sylvia McNair)登台,献唱了她认真地说是如今最喜欢的霍奇的歌《我没有你也过得挺好的》:“当然,是挺好。除了细雨柔柔,从树叶上滑落。我会记起,在你的臂腕颤抖。我记得,当然是记得的。不过,没有你我也过得挺好的。如我所愿,我忘了你,当然是忘了。除了听到你的名字,或者有人笑得和你太像。但是让我忘了你吧,如我所愿。”看着这位走过半生重又单身的女人,若无其事地在爵士曲调里即兴辗转,徜徉在似乎是别人的故事你的故事或者我的故事里。

那一刻,我的心里,泪如雨下。

霍奇有多少善解人意,就有多少因为懂得所以才有的怜悯。理查德·萨德哈尔特(Richard Sudhalter)为霍奇做传《星尘的旋律》,评价说“伟大的歌曲无动于衷于时间和时尚的变化。它只和永恒的事物相关:青春和光阴、生与死以及对家园的渴望。实际上,都是因为爱情。”我们愿意把爱情理解成广义的生命,这样我们会在前人的传奇里读到亲爱的自己,在他者私人化的记忆里重温自己的欢愁。熟悉邓丽君的人,听过苏打绿的人,会明白“恰似你的温柔”为什么是“无以伦比的美丽”;了解陈蝶衣和他的《我有一段情》,也就明白平凡人世的阴晴圆缺和诚挚惆怅,“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

霍奇出身卑微,据说也爱攒段子、也爱财,人情练达,强势有洁癖。但是他活得具体而认真,奋力追逐着生活的完美和梦。很多时候,我们不会确证地知晓人生的走向。霍奇大多数时候也不晓得,但是他在形而下的生活浊流里,永远记得仰望、歌唱、抓住形而上的美好星空;才不至于在那么容易陷落那么容易失望的尘世里失望和陷落,才能从星尘升到星辰,从星辰回到星尘。

愿,命运成全平凡的我们。

也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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