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 之 瑰 宝
八、两个人的轨迹
在各项工作进入正轨以后,汤飞凡申请卸去日常事务,回到实验室重新进行中止近二十年的沙眼病原体的研究。卫生部批准了这一申请。
今天的人们已经不知道何为沙眼了,可是在1954年,沙眼流行极广。世界卫生组织估计全球六分之一的人患沙眼,高发区因此失明的占人口总数1%,视力严重受损的占10%。在中国沙眼发病率55%,致盲率5%,边远农村患病率达80-90%,所谓十眼九沙。研究沙眼病原体,从而找到预防治疗的方法,在当时的确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但汤飞凡研究沙眼病原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在国家嬴弱中成长起来的那一代知识分子,许多人都把日本当做奋斗的目标。特别是英美派的汤飞凡,一直对日本微生物学家的一举一动密切关注,从心里暗暗下定赶超日本人的决心。正因为这样,他对日本微生物学家的成果也比别人多了一些怀疑和保留。
战前的日本人在微生物领域除了北里柴三郎这位大师外,还有一位翘楚,而这个人的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日本被人为的遗忘了。
日本名作家渡边淳一年轻时就读于北海道札幌医科大学,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日本战前除了北里柴三郎外,还有一位国际知名的细菌学家野口英世。野口英世一直在美国从事研究,在血清学、小儿麻痹、狂犬病,防治梅毒等方面都取得过显著的成绩。1928年赴非洲研究黄热病,不幸感染此病身亡,成为第三个因为研究此病而献身的科学家。但在日本的细菌学教材中却没有他的名字,如此知名的人物肯定不会漏掉,而是因为某种原因被删除了。难道是因为野口英世一直在美国的缘故?
野口英世这个名字一直留在渡边淳一心中,成名后,渡边淳一历时八年之久收集材料,于1979年完成的长篇巨著《遥远的落日》,荣获日本第十四届吉川英治文学奖。这篇巨著使野口英世在日本被重新发现,并受到了极高的尊重,许多日本人,特别是青少年将其作为学习的楷模。
渡边淳一并没有如实地写出为什么日本细菌学教材删除了野口英世,使他难以启口的故事涉及一个中国人,一个让日本人不得不从心里佩服的中国人。这位叫汤飞凡的人生轨迹与比他大20岁的野口英世的人生轨迹在沙眼病原体的研究上会合在一起。
沙眼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疾病,公元前1500年古埃及的纸草书中就有记载。更有人认为根据“黄帝内经”,公元前2600年中国便有此病,但世人还是将埃及称做沙眼的故乡。正因为沙眼历史悠久、流传广泛危害巨大,自现代微生物学创立始,沙眼病原便极受重视,七十年间始终没有定论,成为微生物的一个老大难问题。
科学家所争议的是沙眼病原为细菌病原还是病毒病原?1887年,微生物学创始人之一寇霍从埃及沙眼病人中分离出一株杆菌,称为寇-魏氏杆菌,宣布发现了沙眼的病原,开始了沙眼细菌病原说。但该杆菌很快被证明是引起埃及流行的另外一种病:眼结膜炎的罪魁祸首。按照这个思路,在以后的几十年里,30多种细菌曾被冠以沙眼病原,又被一一否决了。沙眼的病毒病原说开始抬头,从二十世纪初在沙眼病人眼里发现包涵体,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证明沙眼材料滤掉细菌仍有感染性,沙眼的病毒病原说似乎站了上风。
就在这时,野口英世的一篇论文引起了轰动。1928年野口英世在北美印第安人中分离到沙眼病原菌,并能在猕猴眼结膜上引起类似人类沙眼的颗粒性病变,故称为颗粒杆菌。
微生物界不少人对此表示怀疑,包括当时人在美国的汤飞凡。一直从事实验技术创新的汤飞凡认为野口并没有用与传统方法有多少不同的分离方法,就解决了微生物学三十多年的难题,轻而易举得令人难以置信。当时一些细菌学家用野口英世的方法并没能重复结果,
野口英世是位伟大的科学家,但也有他本身的缺点,如由残疾而引发的自卑心理、好大言等等。沙眼病原体的发现不被肯定,野口英世受到的打击很大,他迫切希望在黄热病研究中作出成绩。到非洲后不久,野口从一个病人血中分离出钩端螺旋体,在未能重复的情况下断然宣布是黄热病的病原。
野口英世再一次失误了,很快查明,给他提供病理材料的医生误诊,野口英世拿到的实际上是一个出血性黄疸的样品。此后不久,野口英世死于黄热病。盛传是因为连续的两次失误使野口英世羞愧万分,自卑心理占了上风,故意使自己感染上黄热而自杀。
1929年春,刚回到上海的汤飞凡在实验室草创,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开展研究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重复野口的实验。一个中国人出於怀疑的动机,重复一个以身殉职的日本巨人的工作,汤飞凡捅了一个大大的马蜂窝。
上海的沙眼病人有的是,他和著名眼科医生周诚浒合作,选出24个症状典型的病例,严格按野口的论文分离细菌。经过七个月的实验,分离出各种常见细菌中只有一次是野口所说的颗粒杆菌。用这株杆菌接种家兔和猴子,没有产生沙眼症状。
汤飞凡的结果发表后,激怒了以野口英世而自豪的日本人,恰巧这时一些细菌学家包括美国洛克菲勒研究所的专家发表文章,相继证实了野口关于沙眼病原的工作,汤飞凡一下子置身风口浪尖,他所要捍卫的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誉,也是中国人的尊严。
科学本应是超乎世俗的,但往往被世俗所累。科学家本应超乎民族国界的,但每每要背负祖国的责任。真正的科学家是敢於担当这种责任的,汤飞凡正是这种人。
从1932年到1935年三年内,汤飞凡进行了系统的实验,比较了各种菌种包括野口的原始株,甚至亲自参加人体实验,把颗粒杆菌接种到自己眼中,终於证明该杆菌无致病性。汤飞凡于1935年发表的论文,彻底推翻了野口的细菌病原说。汤飞凡的结果得到国际上的公认,日本人无话可说,野口英世就这样从日本细菌学教材中消失了。
1937年初从英国进修回来后,汤飞凡打算继续研究,寻找沙眼的真正病原。他不愿做一个批判家和验证人,日本人没有办到的事,中国人要办到。可是恰恰是日本人使汤飞凡不得不中断沙眼研究,从抗战开始,到汤飞凡重新研究沙眼病原体,一晃就是将近二十年。1954年,经过抗战磨炼的汤飞凡,已经不能再等待了,他要结束心中的中日战争,了结二十多年前的恩怨,让日本人心服口服。
1954年,汤飞凡57岁。野口英世着手分离沙眼病原体时也是57岁。两人生命的轨迹在此碰撞,一个因此堕入深渊,一个因此步入了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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