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镇的中国玛丽

作者: admin
2013年07月05日

第五章
阿龙赴金山接丈人 命里注定身葬他乡
话说这小镇越来越大,周围几百英里地移民不断地涌入。墓碑镇的镇街不断扩展。华人自然也越来越多了。渐渐的,从第三街到第五街这一带街区,有很多华人的店铺,CanCan餐馆对面有一家酒吧,华人开起了洗衣店。由于华人多,有华人也开了菜铺,还有一家肉店。在小镇的xx街,几个华人出资,从金山请了一个观音菩萨,把他安放在王木匠做的莲花瓣神坛里。漆上金粉,看上去真有庙宇气氛。花旗人也喜欢闹新鲜,菩萨开坛那天,鞭炮响半天。听惯了枪声的花旗人喜欢爆声,周边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这些牛仔倒是没有怎么打扰放枪滋事。又忽一日,从金山竟然来了一位叫智能和尚,说是愿意做住持,这观音寺也有了香火。有了香火,这座小庙修的越来越像样子,最后,这观音寺不仅成了慰及华人心灵的地方,也成了墓碑镇华人社区议事的地方了。也过了不多久,这墓碑镇的中心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华埠,那时候,花旗人见这样小块地方华人进进出出,大烟抽后,站立不稳,走路踮跳,病病恹恹的,就给华埠起了个名,叫Hoptown (跳城)。
十九世纪末,中国广东的一些地方已经有很多人飘洋过海,出外谋生,浪迹天涯海角。万幸的是华人老祖宗给华人留了做出美食的本事。民以食为天,这在全世界都一样。因此很多华人都是以开餐馆开始。出门在外,虽然生活艰辛,但是有了这样的手艺,加上华人素来刻苦勤劳,任劳任怨,漂泊到哪里,华人就开花结仔。玛丽和阿龙的艾伦东街和南四街十字街头的CanCan饭店生意也越来越兴隆了。他们也赚到了不少的钱。玛丽和阿龙在华埠边上买了一套不大的房子。玛丽要人将房子稍稍整理一番。搬入的那天,玛丽对阿龙说:“阿龙,我想现在可以把我爹接过来了。他一辈子吃苦,还没有享受过一天,我们这里虽然乱,那些白人是自己打打杀杀的,只要我们不去惹那些牛仔白人和西班牙人,这里倒还是太平。让我爹享点清福吧!还有,陆伯照顾爹这么些年,也把他给接过来。”阿龙听了点点头:“是啊,师傅待我如子,现在我们有点稳定了,该把他们都给接过来了。”听阿龙这么说,玛丽很高兴,就去收拾房间。
那天,阿龙叫过旺发,说:“旺发,我想去接我的师傅,我媳妇究竟是个女人,你好生照顾着餐馆。”旺发说:“你走不碍事,我们这里人手不够的话,有翡翠,还有阿亮和阿华帮手。最重要的是把你的师傅接过来。”阿龙将餐馆的事都安顿好了,就打算出发了。出发的那天,玛丽早早起来,给阿龙收拾行李。阿龙检查了一下媳妇给他准备的行李,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玛丽还是不放心阿龙做事,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很乱,要阿龙路上小心。阿龙知道玛丽胆子不大,但是必要的时候,很能应付危机局面的,就放心去了。
几天,他就到了加州铁路的工地上。阿龙看着伸向远处的铁轨,想着根根铆钉还留着他敲打的痕迹,原先热热闹闹的工地,现在留下的座座坟茔,心里不是滋味。他顾不得感慨那么多了,他来到一个看似荒废了的小村,里面都是一些用废木残料搭建的木房。这里的一切他是多么的熟悉。他从小就生长在这里,大了还是这里,娶媳妇还是在这里,尽管自己的好朋友在铁路工地一个个地死去。可是他们还是葬在这里,这些坟岗里的座座坟丘,他都能喊出名字。他想他这一代过去以后,这些乱坟岗里的人都会被遗忘了。他想做一件事的愿望越来越迫切。他想把这些人记录下来,好让他们的后人常来烧烧香,祭拜祭拜。他一路想着,来到了师傅的家。就这一年多时间,师傅的家就像师傅的人一样老去。小屋顶上他阿龙亲手盖上的毛毡已经斑驳,那几块新板已经发黑。他进门,喊:“师傅,师傅。”阿龙喊了几声,见没人应,便推门进去。不大的房子黑咕隆冬的,好像很深的洞。以前充满野花香味的玛丽的房间,现在也变得浓浓的腐味。他继续喊:“师傅,师傅。”里面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应声。“谁啊?是谁?”声音听上去如此苍老。“师傅是我,我是阿龙。我回来了。我来接你了。”阿龙听得真切,这是师傅阿贵的声音,尽管苍老走调,但是声音还是听得出来的。阿贵耳背,听不出是徒弟阿龙的声音,摸着敲铆钉的巨大的榔头。准备起来和来者决斗。阿龙赶紧大声地说:“师傅,我是阿龙,我来接你来了。”耳背的阿贵这下听出阿龙的声音,说:“阿龙,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不过,我不是和你说过,到了一个陌生地方,要警觉。你怎么一点架势都没有的?”阿龙知道师傅指的是什么,就是师傅教的太极。师傅一直教导他在陌生的地方要防一手。师傅看到阿龙没有这个架势,自然不很满意。“师傅,”阿龙答道,“这是我自己的家,我还怕别人抢了不是?你是我的爹,我害怕你杀了我不成。”阿贵听阿龙这么说,便放下铆钉榔头。喜出望外中溢出苍老的笑声。“啊,阿龙,儿子,是你,是你回来了。我的玛丽呢?我的女儿呢?你的媳妇呢?她在哪儿呢?”阿龙赶紧上前一步,抓住老人的手。“爹,是你女儿玛丽要我来接你去。我们在那边已经做人了。我们已经在那里安家了。爹,您就跟我走吧!爹!”阿贵听的真真切切是阿龙的声音,昏暗的房间加上他两眼昏花看不见阿龙。他伸手摸着阿龙的头,鼻子和耳朵——阿龙小时候师傅时常这样抚摸他的。每当这个时候,他感受到师傅的温暖。他是一个孤儿啊。“师傅,是我,阿龙。”“我知道你是阿龙。你当我老了吗?”阿贵逞能。阿龙知道这时候师傅最喜欢听的是说他不老:“师傅,您还不老。你一点不老。我还要让你抱外孙呢——不,我是你的儿子,我还要让你抱孙子呢?”阿贵这下开心了:“阿龙快去打酒去,今天我要和你一醉方休。”在小卖部边上的小屋,你认识的,把你的陆伯叫上,叫他来这里,今晚他也要和我一起喝。买熟食,斩半只鸡。买些烤乳猪肉。快去!”阿龙转身就走,阿贵叫住他:“慢着,这是钱,来,拿着!”阿龙说:“爹!钱我有!我赚钱了。”阿贵生气地说:“小子,快拿着,我死了,钱也没用了!你们有用,你们还要生下我的外甥呢!”阿龙拗不过他,只得接过他的钱。阿龙说:“爹,那我走了。”阿贵又叮咛:“别忘了把陆伯接过来。“嗯,不忘。”
阿龙来到小小的街上。那荒弃的小村,竟然有了一些人气。以前的那些老人还有几个他能认出来。那些老人都老了,他们的孩子们也快来接他们了吧!他想着。不知不觉来到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梁已经不在了,现在的主人他不认识。他买好熟食和酒,便来到陆伯小屋。陆伯和阿贵是同一船里从广东过来的,陆伯一直想把老婆接来,可是时日一长,广东的老婆失去了音讯。在铁路工地,除了零星的从广东带过来的几个女人,连老女人都没有。陆伯从中年到现在,续不到弦,就是光棍半生,在铁路工地上和阿贵结成兄弟,他没有儿女,总是把阿龙和玛丽看成是自己的儿女。陆伯看来比自己老丈人硬朗一些。但是额头上的条条深深的皱纹和银丝般的白发记录着他的人生。他和阿贵都是天使岛的人。在天使岛上呆过的人都管自己叫天使岛人,一方面,这个名字使他们竭力记住那些受辱的岁月,还有一方面天使这个名字似乎能使他们死后去天堂。那些老人的心里永远怀揣着美好的愿望,因此,每个老人的脸上虽然饱经风霜,但是显得那么慈祥。“陆伯。”他喊。没有听到。陆伯还是低头做他的针线活。阿龙心头一阵痛楚。“陆伯,”他大声喊,“我回来了。我也要接你走。”陆伯抬起头,看到阿龙,惊喜地扔下针线和破衣。“是你,我的菩萨!是你,我的阿龙。你怎么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说罢,用袖子擦了擦老泪。阿龙扶住了站起来的陆伯。“陆伯,我回来了。走吧,我师傅要你去和酒,走,跟我去!”“这个阿贵,高兴了倒还想着我。好,儿子,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俩沿着阿龙熟悉的道来到阿贵家。阿贵摆开桌椅,将阿龙买来的酒菜放在桌子上。放齐酒杯,阿龙为两老倒酒。满脸病色的阿贵拿起酒杯,说:“喝!来,今天我徒弟,不,我女婿出息了。我为他们干一杯!”阿龙和陆伯也拿起酒杯。陆伯:“这些年,还没看到你这样高兴。好吧,我也祝贺你!老伙计。”阿贵喝了一口酒,说:“这不,离乡背井的四五十年,今天才算有了口气出。女儿女婿有出息了。我家可会兴旺发达喽!只要他们好,我这副老骨头就死在这花旗国也值了。”阿龙说:“爹,玛丽要我来把你接过去,我们在那里买了房子,现在餐馆也开得不错。你就去那里享福吧!”阿贵说:“去,你要把我接过去,你看我病得这个样子,还是在这里终老吧!老兄弟们都葬在这里,我不想成为孤魂野鬼啊!”阿龙一听,就着急起来了,说:“爹,玛丽要我把你带去,她不想让你呆在这里。还有陆伯,玛丽说了,我把你也接过去。你们两个不要让我为难,就让我把你们接过去吧!”陆伯说:“我,我何德何能,你把我也接过去啊!”阿贵想了一下:“成,阿陆,我们一起去做一个伴。你说好吗?”陆伯听阿贵和阿龙这么诚恳相劝也就应允了。阿贵问阿龙:“花旗国政府发出什么《排除华人法案》,这里的清洗开始了,听说过几天白人来测量土地,我们这里的地被一个白人登记圈了。我们这里的人都要驱散了。这里的中国人的坟也要平了。将来我们再也看不见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阿龙问:“散了,世五和阿三他们到哪儿去了呢?”“前些日子,他们也被一批亚利桑那州来的白人矿主给载走了。”陆伯说,“他们到现在还是下落不明。别的人往南边去了。”阿龙喝着酒,有些累了,想休息了。就对两位老人说:“爹,陆伯,你们收拾一下,把瓶瓶罐罐扔了。我们明天出发吧!”说完,就收拾碗筷,回房间拾掇一下,睡下无话。
第二天早上,阿龙先到陆伯家,把陆伯的包裹背了过来。阿贵也收拾停当,该出发了。他们来到火车站,和早先一样,这火车从金山通到班森,他们上车,正值夏秋之交,中午天气炎热,阿贵有些不适。阿龙带来了仁丹给师傅和陆伯服用。他希望师傅的不适是轻度中暑。服用了仁丹后,阿贵稍稍感到好些。火车开动的时候,阿贵吹到了风,清新多了。火车乘了一天一夜,阿贵身体越来越感到不适,阿龙不知如何是好。陆伯说:“你师傅在家的时候,身体就很弱,病了好几次。他是受不了这样的颠簸的。”阿龙不知所措:“陆伯,你说那怎么办呢?”陆伯问:“阿龙,还要乘上几天呢?”“陆伯,我估摸着快到了。可是即使到了车站,我们还要坐半天马车呢!那个地方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处是黄沙,找不到一滴水的。”陆伯听了,不觉心寒,拉过阿龙,悄悄地说:“阿龙,俗话说听天由命,你师傅也许能撑得过去,也许没有享福的命。”阿龙听了,也莫可奈何,一边喊着:“师傅,你好些了吗?”阿贵半张开无光的眼睛,说:“阿龙,我也许不行了。你一定要把我的尸骨运回去,运到老家。把我葬在祖宗的坟地里。这样我也好闭眼了。”陆伯安慰他:“阿贵,你是富贵命,你女儿女婿现在发了。在那边有好营生,你该享福了。别想偏了。”阿贵无力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阿陆,你别拿好话安慰我,如果你到了那边,一定要帮阿龙和玛丽。我就拜托你了。”陆伯继续安慰阿贵,阿贵已经呼吸困难了。
火车长鸣了一声,阿龙估摸着火车到了班森。火车渐渐地慢了下来,啃乞啃乞地停了。阿龙和陆伯连抬带扛把阿贵拖下车。在月台上,阿龙对陆伯说:“陆伯,您先照看一下我师傅,我去叫一辆马车,我们一起坐到墓碑镇。”陆伯点点头。阿龙走出车站,来到街上,看到有几辆马车。阿龙走过去:“伙计,去墓碑镇吗?”赶车的:“去的,几个人?”“三个。”“有行李吗?”“有。”“上车吧!”“还有两个在车站。”“上车,我把马车赶过去。”阿龙上车,赶车的把车赶到车站门口。阿龙下车,入内。月台上,陆伯正在往阿贵嘴里喂水。口里不断喊着阿贵的名字。陆伯见阿龙回来,就带着哭腔说:“阿龙,你师傅神志不清了。刚还在喊要喝水,现在都没有声音了。怎么办呢?”阿龙说:“陆伯,马车叫好了,来我扛他到马车,你拿着行李,我们上车,就是死,也死到家里去。”阿龙二话没说,背起师傅往门外的马车走去。陆伯跟在后头。阿龙刚到车边,欲要把师傅往车里放,那个赶车的赶忙过来拦住:“你不能把死人往我的车上放!我的车不拉死人的。那边殡仪馆有装尸车!”阿龙被赶车的一推搡,踉跄了几步。看上去那个赶车的老墨满脸横肉不好惹的。阿龙不想和他论理,他将师傅放到一个树荫下,还是陆伯有个主意:“阿龙,看来你师傅撑不了很久了。我看还是找个郎中医所。一方面也可拖些时日,另一方面阿贵也有一个去处。你我可以陪着阿贵。还有,给玛丽发个电报的,要她赶紧来这里见上父亲一面。阿龙见陆伯说得有理,便去周围找医所,问了周边的人,找到了一家简陋的,阿龙付了医资,便背着师傅躺到病床。那医生进来,看看阿贵的舌苔,张张他的眼睛,摇了摇头。阿龙问他师傅得了什么病,医生说了一串长长的病名。平时阿龙和花旗人说短话还可以应付,可是这些医学术语,连普通花旗人都不懂,何况是他。他听到医生说,活不过今晚,他听懂了这句。阿龙苦求医生,要医好师傅的病,但是医生摇摇头。医生给阿贵注射了一针,阿龙陪在床边,阿贵脸色死白,惊喜地看到师傅慢慢睁开眼睛。他只说了一句听得清的话:“儿……子……我们……广东人……把……我……的……骨头……运回……开平。”阿龙的眼睛湿了。他嘶声力竭地说:“师傅,你放心,我会的。可是,你不能走啊,玛丽还在家等着你!你不能走啊!”陆伯见阿贵闭上了眼睛。走过去,伸出手,在阿贵的鼻子下感了感,阿贵走了。陆伯对阿龙说:“你师傅走了。我们赶快为他准备后事吧!”这时一个勤杂工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指着后面一间房子,示意把阿贵的尸体抬到太平间去。阿龙见师傅已死,和陆伯一起扛起阿贵,到了后面这间太平间。他们收拾停当。陆伯要阿龙去殡仪馆和墓地。大热天,阿贵在太平间呆不了一天。阿龙给医院多塞点钱,要医院多放些冰块,入土为安,事不迟疑,阿龙问清殡仪馆的地点,立刻就动身去了。
这个地方也和亚利桑那州的其他地方一样,他们的墓地有一小块专门为中国人留着的。阿龙买了一块墓地,付好钱,殡仪馆的车就将阿贵拉到殡仪馆,不多久,立刻就下葬了。师傅过世,阿龙将后事做完,心里总不是滋味。阿龙将师傅的碑立上,将来好认个道。一切安顿停当,两人便搭马车来到墓碑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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