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經歷的最寒冷的一天
丫头来信说呼玛已经零下26度了。
我记得72年的九月中就下了头场雪,而后就一场接着一场地下。气温经常在零下40度左右。那一年秋天很湿,所以康拜因下不了地。小麦都是马拉割地机割的,割下来的麦子就由我们捆起来,拉到场院上,堆成高高的麦垛子,等到了晴冷的日子再脱粒。
有一天我们到新点东北边的一块麦地里去打场,那天干冷干冷的,我穿了两件棉袄。里面是一件军人穿的那种紧身的棉袄,另一件就是发给我们知青的肥大的短棉袄。平时我们一开始干活儿,就会脱掉外面那件大棉袄。但那天,就觉得不能脱。即使一刻不停地往脱谷箱子边上挑个子、甩个子,仍然不觉得暖和。
不知是怎么回事儿,那天脱谷箱子老是出故障,停机的时候,我们就躲到高高的麦垛子中间,那儿有一点点太阳,且麦垛子能挡住北边来的风。一般说来,我们喜欢机器出故障,那样我们就可以歇着、闹着玩儿。但那天,歇下来就让人感到冻得受不了。新发没戴皮帽子,云娣没穿她的厚棉裤。更是冻得脸上的肌肉都牵强,一脸的哭笑不得。
机器出故障,总是宝玉来解决。宝玉只比我们大五六岁,所有的知青都记得他,因为他尽管没有文化,却聪明过人;我们喜欢他是因为他幽默的天性,反正他到哪里干活,哪里就是一片笑声,而他逗笑了别人的时候,自己却从来不笑。对于农机,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理解。机器出了故障,他的诊断和解决问题的手段,在我们那儿无人能比。
但那一天,宝玉也没辙了!脱谷箱子动不动戛然而止,检查马达、检查链轨、检查传动带、检查大大小小的轴承,似乎都挺正常,但机器就是说停就停,怎么回事儿呢!终于,宝玉作出判断:“今天没法再干了,所有的机油都冻上了!回家!”
从这个场院到新点是一大片开阔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草甸子,直线距离是3里,也就是1500米,我和新发、云娣拼命冲在前面。西北面刮过来的风真是像刀子一样,好几回,我们不得不背过身来倒着跑。突然我发现新发冻得要哭了,他光着头,整个头面部分冻成了一个僵硬的、可怜的表情,鼻子下面是两溜冰碴子。看到他这副表情,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笑,却突然感到自己笑得很费劲,似乎脸上的肌肉都不是自己的。再看看背着风挣扎着倒退的云娣,发现她的两颊都冻白了,我,猛地意识到,在这极度的寒冷之中,只有我的保暖措施还是完备的。棉袄、棉裤、棉手套、皮帽子,厚毡袜、棉胶鞋⋯⋯,对了,我还有脖子上围着的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于是我解下了这条可以在脖子上绕两圈儿的围巾,用它包住了新发的头,“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一点,是吧?快跑!”很多年以后我还想自己当年怎么没把皮帽子让给新发戴呢!看来,我还是缺乏舍己救人的精神的!
好不容易跑到新点,云娣飞快地窜进了宿舍的门,拦都拦不住!新发解下围巾还我,刚要冲进他们宿舍的时候,被我一把揪住了。我发现他的两只耳朵都冻成了浅浅的灰白色,上面的毛细血管紫得近乎蓝。我想起69年冬刚到三卡,二队的刘金娣在夜里去大江上刨地雷坑的时候,脸和鼻子曾经冻伤过。当时老乡说,冻成这样的话,只能用雪搓,让它慢慢儿缓过来,如果马上进去烤火、用热水泡的话,就烂了。
我不由分说地抓起地上的雪,一把握住新发的耳朵揉搓起来,我还让他自己赶紧搓另外一只耳朵,但他的手僵硬了,根本就没法动起来,我就用两只手同时揉搓他的两只耳朵,搓着搓着,有淡淡的血水从我的指缝里滴答下来,这才发现,新发耳朵的表皮开始渗血了,吓得我立马收手,心里非常害怕。新发这时候已经能感到两只耳朵的刺痛,我就让他赶紧进屋暖和暖和,离炉子远一点;自己忐忑不安地跑回宿舍,去找消炎药膏和纱布。
我去找药物的时候,豆包跑到了新发房间,看了新发的耳朵以后对他说:“程二(老乡说我的名字长辈分,就这么叫我)把你的耳朵保住了,要是不用雪搓,没准儿它就烂了、掉了。”听到豆包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新发的耳朵用纱布包了几天,表面结了痂,痂退了,就真的没什么事了。
云娣的脸因为没有及时用雪搓,当天下午就起泡了,幸而没有留下疤痕,但以后特别容易冻伤。我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冻伤和烫伤一样,是会起水泡的。
我记得73年夏天路过北京的时候,舅舅、舅妈带我去林巧稚家作客。老太太是南方人,问我黑龙江有多冷,会不会真的冻掉鼻子,我就把这次经历告诉了她;她仔细地问我冻伤以后的皮肤是怎样的,我形容道:“冻伤的部分看上去就像冷冻猪肉的皮色,皮肤上的毛孔和毛细血管都显得很粗大,是蓝色的。”老太太没有笑,而是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脸颊,过了一会儿才对我说:“你们这些孩子真是受苦了!”
不记得是谁告诉过我们,那一天是呼玛县五十年来最冷的一天,极端最低气温好像是零下52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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