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個 冬 天 , 想 起 張 愛 玲
本报特约撰稿人 陈瑞琳
2012年,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它還是來了。元旦的水晶球一落,我的心也更加地一落,知道自己竟然進入到那五十春秋的「半百」。五十歲的人,尤其是女人,生命裡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不會發生了。五十歲的人才會與自己真正地和解,也開始與這個世界和解,和解的一個標誌就是重新理解了過去的那些人、那些事。
休士頓幾乎沒有冬天,握著張鳳的手,感覺她的手掌心裡還颳著來自波士頓的涼風,大過年的,她來給我們講張愛玲。這些年,她瘦小的身軀在哈佛大學的燕京圖書館裡穿梭,尋找歷史身影的高漲激情一直燃燒在她的筆端。這次來休士頓,她要告訴我們的是在哈佛劍橋鎮的那條叫BRATTLE的大街83號樓裡,隱藏著世紀才女張愛玲從1967年到1969年的斑駁生命。
其實,我們的世界大都是被掩蓋的,每個人也都是被掩蓋的。關於張愛玲,沒有人能夠真正看懂她,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都是她生命裡的碎片,且光怪陸離,甚至晃眼。但正因為我們總是看不清,所以才更想要看她。
1995年9月,也說不準是哪個日子、哪個時刻,張愛玲就死在加州韋斯特伍德市羅徹斯特大道的公寓裡,沒有人能知道她生命結束前的某種痛苦,也許七十五歲的她已經覺得自己很老了,很累了,或許就期待著離開這個她早已厭棄的世界。
通常成名早的人都會活得很「累」,偏偏張愛玲就說過「成名要早」。顯然按老子的陰陽法來論成名太早絕非好事,古今中外的天才,少有活得長、活得好,要不然滕王閣上的王勃怎麼就溺水早亡,還有西方的褚威格、海明威到了最後都要自殺。也有命相師說,是天才的生命之光太強,往往傷及到自己,算是姑妄言之。關於張愛玲,十八歲就開始投身英文寫作,1940年,小說〈天才夢〉獲獎,那年她才二十歲。之後的1944、1945,張愛玲的名字就紅透了上海灘,想想她是多麼年輕啊,今天看來,不過就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女子。
早先總以為,張愛玲的悲劇是從她去美國開始,即「再大的天才離開自己的土地都要枯萎」,況且她是去得那麼早,那麼不是時候。其實不然,最近看到紐約董鼎山老先生的回憶,說起同樣是來自上海舊文壇的女子項美麗,能夠馳騁中美文壇,三○年代就為美國的權威文學雜誌《紐約客》寫作,竟長達六十餘年。項美麗在1997年逝世在紐約,比張愛玲晚了兩年,終年九十二歲,比張愛玲長壽且快樂。如此看來,還是性格決定了命運。
都知道作家不是明星,容貌絕非重要,或許越是長得「個性」越是可能寫出好的作品。所以,每每端詳張愛玲的諸多遺照,她總是一副非常「個性」的樣子,或仰頭、或低眉,但不能說是漂亮的,尤其是她的頎高和骨感,更不是東方審美傳統上的嬌小玲瓏。這樣的體格絕不會影響到她的寫作,卻是會影響到她做女人的自信。想當年在上海灘項美麗敢於愛上風流倜儻的邵洵美,張愛玲卻是見了滄桑老成的胡蘭成就盼望著「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今天的人們都記得夏志清教授對張愛玲的發掘,但夏教授在第一次看見張愛玲時並沒有特別地「留意」,他是後來讀到了張愛玲的作品才被深深地震驚。
都說張愛玲有顯赫的家世,爺爺張佩綸是清末名臣,奶奶李菊耦是李鴻章的長女,卻不知這家世帶給她的大多是傷害。紈褲的父親為發洩打她到半死,清高的母親則棄她於萬里之外。這個家族最終留給張愛玲的,卻只有那個轉送給韓南夫婦的來自祖母的小小「繡荷包」(此物如今由張鳳送藏在柏克萊加大的東亞圖書館),算是一線微薄血緣的心理慰藉。張愛玲成人後喜歡穿那種耀眼誇張的衣物,也許正是源於她苦悶壓抑的個性,她渴望張揚自己,渴望世界看到自己。愛玲的一生無疑是最缺少愛的,無論父愛、母愛和情愛,也因此她的心會變得如此敏感和尖銳,這自然深刻地打印在她的作品中,如《金鎖記》裡的冷又狠,《花凋》裡的家暴和虐待。
遠赴美國,顯然是張愛玲悲涼命運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她性格中的內向、敏感、孤寂、不善交際又渴望愛等心理特徵都被推到了極致。人們惋惜她嫁給了年老的賴雅,但卻忽略了她的內心是多麼地渴望被愛,尤其是潛意識深處的渴望父愛。那場忘年之戀就如同是小女孩為了取暖而燃燒的火柴,也就溫暖了一剎那而已。中年的張愛玲,雖然要長年面對中風臥床的先生,但依舊秉持著東方氣韻的有情有義,一路陪伴他到生命的終點。只可惜那些困窘而沉重的日子,卻無情地磨損了一個原本天才的生命和激情。
最難忘的一則故事是張愛玲1961年訪問台灣,這趟花蓮之旅的最大收穫是她結識了作家王禎和、白先勇、陳若曦、歐陽子等。張愛玲後來特別應允王禎和在哈佛大學見面,遺憾的卻是粗心的王禎和在紐約的街頭方向迷失,讓張愛玲空等了一天,終於失去了彼此相見的機會。從那之後,張愛玲則越發地堅壁自己,更疏於友情了。
在張鳳1995年的發掘中,當年在哈佛大學的張愛玲,資料卡上所用的名字是Reyher, Mrs. Ferdinand(Eileen Chang),這個叫「Eileen Chang 」的女子,掙扎著正在英譯她自己喜歡的《海上花列傳》,頗有一番殘心懷舊的味道。這《海上花列傳》的手稿直到1997年才被南加大的張錯教授發現,1998年被朱天文、侯孝賢拍成了電影。那自然是張愛玲所不知道的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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