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老朋友

作者: Admin
2012年03月09日

程怡·上海华东师大

今天芳芳来看我。我俩同年,都属龙,我今年将要退休,而芳芳已经退休多年,不过她退休以后就在莘庄的地段医院当社区里的全科医生,每天要来回骑车两个小时上下班。这一点让我佩服,因为我50岁以后就不愿意再骑车了。
我们在一起念了一年初一就赶上文革了,后来两个人一起去大串联,一次是上北京;北京回来以后又两个人一起步行去井冈山,结果只走到上饶就被拦阻,留在当地当了50天针织厂的“童工”。为了那半夜里的小半碗蒸肉饼,我们还抢着上夜班呢。69年2月我们都被分配下乡插队落户,我在陈行,她在鲁汇,那年年底我报名去了黑龙江,从此就很少见面了。但在我的少年时代,她是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最多的朋友。
文革期间,我常常去龙华老镇桥底下芳芳的家玩儿,有时候还带着弟弟一块儿去。芳芳家那时有四个孩子,后来,她妈妈又给她们生了一个弟弟。芳芳的爸爸在永新肥皂厂的理发室当理发师,很瘦;而她的妈妈结结壮壮的,在港口当码头工人,是一个乐呵呵的人。芳芳的妈妈喜欢干净,尽管住在桥底下的倒L型的小破房子里,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
有一回快过年的时候,我和弟弟去龙华玩儿,找芳芳,芳芳说过年家里要大扫除,她得带着弟弟妹妹们打扫卫生。于是我和弟弟就帮他们一块儿干活。我们先把桌椅碗柜之类的东西搬出门,在床上铺几张牛皮纸,然后就开始掸灰。她家的屋顶很低,我们可以用扫帚把梁上的灰尘都掸清楚,再用抹布把房梁、灯泡擦得干干净净。所有搬出去的桌椅、锅盆都被我们用刷子刷得发白,芳芳妈妈下班回来的时候,它们已经被吹干了各就各位。芳芳妈妈一看见我们就笑着一挥手:“今天都辛苦了,吃了晚饭再走!”
芳芳家自己盘了灶,铁锅煮的米饭特别香。芳芳妈把猪腿骨砸碎,炖了一大锅汤,汤色清亮,一个个亮晶晶的油花儿显得特别诱人。芳芳洗了一大箩青菜,芳芳妈妈把青菜放到汤锅里煮,菜叶子碧绿,飘在金色的菜汤里,色香味俱全。我们每人盛了一大碗米饭,连汤带菜地吃得那叫一个香呵!我对芳芳妈妈说:“你们家的饭真好吃!”芳芳妈妈用粗糙而又温暖的手摸摸我的脸说:“小孩子家,总是隔灶的饭香哩!”
小孩子总是凭直感知道别人喜不喜欢自己。我知道芳芳妈妈喜欢
小時候的老朋友
程怡·上海华东师大
时候,就学着红卫兵唱唱跳跳,学校裡哪一个同学不说你漂亮。正该是无犹无滤的年纪,生活却让你早熟了。
在你的生命中,那段该充满梦幻和鲜花的时光,刚一出现,就结束了。
离开家的日子是多麽想家呀,日子就在想家中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你来信说爸爸“解放”了,让我回家看看。我早就想回去,可我却不能回去。因为这是“部队”的规定啊,没满三年,不能探亲。在那几年里,我也放下了童年的幻想,开始知道自己不能想作什麽就作什麽,开始知道“无奈”是什麽滋味。
又有一年,你来信说妈妈病危,让我速归,我又是不能,因为那年是唐山地震。等我赶到家,妈妈倒是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你却瘦得不成样子。我知道你有许多苦楚,有许多话对我说,我知道。但你从没有报怨过,什麽事都自己做了,从没让我担心过。
若干年后,出国潮起,我又义无反顾的出国了。把父母又留给了你,我常常想,哥哥是不是太自私了,因为哥哥知道,论聪明,论能力,你都不在我之下,甚至比我还强,如果有机会,也会有一番作为。从没想想,我走了,会对你有什麽影响。从小我就知道,你聪明,能干,人也长的漂亮,又善于交际,如果有机会,一定会作出一番事业。
妹妹,这一辈子,哥哥欠你。
我,就常常往她家跑。有一次下午,她把我带到港口去玩儿了,逢人便乐呵呵地说:“这是我干女儿!”码头工人的政治学习便是读报,芳芳妈就从领导手里拿过报纸让我给大家念,奇怪的是,我一念,那些叽叽呱呱聊天的阿姨、叔叔就都安静了,芳芳妈很得意地对大家说:“看看!我干女儿读得多好!”读完报纸,我还得到了一把“赤沙豆”,那蚕豆炒得咸咸的、松松的、香喷喷的!那次在码头上我还学会了纳鞋底!芳芳妈妈和别的那些阿姨,政治学习的时候,总是在纳大大小小的鞋底。
我和弟弟去黑龙江插队前几天,芳芳妈到我们家来了,给我和弟弟一人两条固本洗衣皂,两刀黄草纸,一条毛巾。爸爸第一次看到芳芳妈,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一直陪着我们聊天,送走了芳芳妈妈以后,爸爸说:“这就是劳动人民!她真是个好人呵!自己有这么多孩子,还把这些配给的东西送给你们!这都是她平时一点一点节省下来的呀!”
最后一次去看芳芳妈妈,是我上大学以后,那时候,他们家已经搬到龙华机场前面的几排公房里。那天芳芳妈妈一直躺在床上,她跟我说,年轻时干活儿太卖力,落下了坐骨神经痛的病,“这病一发,我就不得命了,你来,我都不能招待你!”她执意要芳芳爸爸煮白糖水烳蛋给我吃,我说别煮,芳芳妈就说:“你小时候不这样啊,现在怎么和我都客气起来了?我不喜欢你了。”于是我乖乖地吞下了那一大碗水烳蛋,大概有五六个鸡蛋吧!
大学毕业以后,去看过芳芳两次,一次是在植物园旁边的农舍里,芳芳结婚以后租住在那里。当时她的儿子刚生不久;还有一次是在长桥新村单位分配的房子里,那时候她的儿子已经能站在椅子上,跟大人一起吃饭了。再往后,爸爸病了,我守在他的卧榻边七年,和很多朋友都断了联系。
四年前的寒假,芳芳突然给我打电话,原来她丈夫特地去华东师大中北校区找我几次没找着,但他坚信,只要人在师大总可以找得到。结果真让他在人事处找着了我家的电话。那天他们夫妇两人一起来我家。芳芳告诉我,她的妈妈、爸爸已先后去世了。父母卧病多年,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她妈妈有时候会问她:“程怡怎么会跟你这么好!怎么会跑到我们家来?这真奇怪!”今天芳芳又说起她妈妈讲过的这些话!
我想,那是因为芳芳妈妈对我的疼爱!我小时候很敏感,很怕受到歧视。但在芳芳的爸爸、妈妈眼里,我是好人家出来的好孩子!芳芳爸爸老是跟芳芳说:“以后,程怡一定会有出息的!你看她多能闯呵!那时候我让你和她一起去步行串联,我是很放心的!”
芳芳的儿子已经三十岁了,马上要结婚,芳芳说要请我去喝喜酒,我说:“要去要去当然要去!”一个不丁点儿大的孩子,转眼就是而立之年了!如果芳芳妈妈还在,不定笑得多开心呢!
蓦地,我仿佛又听见了芳芳妈妈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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