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By: admin2
02/16/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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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特约撰稿人:熊大蘅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四日,我和二弟作为南昌二中六八届高、初中毕业生,来到进贤钟陵公社插队,我们分在相邻的两个生产队。刚来到农村,我除了真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积极劳动外,余下的时间里就是经常想家,心中最难以割舍的是我的家人。当时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收工后能接到父母亲寄来的家信,在那百看不厌的书信里仿佛隐现出父母关切的目光,让人觉得家人就在身边。

一九六九年二月立春那天,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母亲在信里说,春节已迫近,一家分散四地,读大学的大姐、下放农场的大弟都回来团聚,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过年?看过信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办?当时上级已有要求,我们必须与当地贫下中农共度下放后第一个春节。我立即给母亲回信,告诉他们今年过年我们不回家,要与当地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当我贴上邮票时,又有“行人临发又开封”的踌躇,那种莫名的惆怅难以言表。

除夕前一天,知青户就剩下我和初中女生小李两人,生产队长对我说:“小熊,你们两个草皮(进贤人对年轻人的昵称)还不回去过年?”我说:“公社‘五七’办公室要求我们与贫下中农一起过年呢!”队长听完诧异地说:“哪有不回家过年的道理?这里不需要你们跟我们一起过年哪!你们赶紧回去吧!过了年再回来嘛!”“真的吗?”我一听分外惊喜,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队长真是善解人意,这下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家过年啦!

我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同屋的小李,她也乐不可支!我又很快联系到在水东生产队插队的二弟,二弟高兴得直呼:“哦!二姐,我真想回家,这下我们真的可以回家啦!”

好事来得太突然,时间太仓促,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们所在的钟陵公社离县城有六十多里路,现在已是大下午,为赶明天早上从县城开往南昌的火车,我们决定连夜步行去县城!作出这个决定有点莽撞,因为我和十六岁的弟弟、十五岁的小女生小李并不清楚这么远的路途我们体力上能否承受,唯一支撑我们的就是两个字:回家!三个多月了,我们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只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父母身边!

夜幕降临,我们草草吃过晚饭,各自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沿着村外的沙子公路出发了!那时公路没有路灯,太晚了,也没有来往的拖拉机。夜空繁星密布、深邃寂寥;公路两边田野空旷静谧,唯独远处村庄若隐若现的灯火昭示着人间生气,这无形中也给我们壮了胆。

我们归心似箭,二弟和小李跟着我一路快步前行。 尽管寒冬腊月,夜晚气温很低,但不到一个小时,我身上竟然出汗了。我想,二弟和小李也一定累了吧,于是对二弟说:“把你的背包给我吧!”二弟回答:“不,我不累!”“我比你强壮,我都一身汗了,你还不累吗?”我问,二弟回答:“想着回家就不累!”小李在一旁笑着说:“我也是!”

黑夜沉沉,我快步走着,突然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脚一歪,撇了一下,我“哎哟”一声,不好,踝骨扭伤了。二弟赶紧停下脚步问:“姐,怎么了?”小李也关切地问:“很疼吗?”我怕影响他俩情绪,连忙说:“有点疼,不过不要紧。”然后我弯下腰坐在地上,轻轻转动脚踝,感觉好点了。二弟拉我起身,小李扶着我,我说:“不要扶着,这样走不快!”我生怕成为他们的拖累,忍着脚踝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同二弟和小李继续赶路。

走了不远,忽然远处出现了三束飘忽的电筒光,接着听到吆喝声:“站住!站住——!”我先是一惊,定神一想,看这趋势,是冲着我们来的,定是与治保有关。我立即招呼二弟和小李停下脚步,我朝来人喊话:“我们不走,等你们!”二弟也接着大声说:“我们是好人!”不一会儿,三个戴着红袖章的青年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原来他们是附近村庄的民兵,半夜出来巡逻的。他们厉声盘问我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半夜行路。我一一如实回答,气定神闲。他们知道我们是下放学生、连夜赶回家过年后,态度立刻友善起来,一位民兵说:“这里距离县城还有三十多里路,半夜三更,你们要注意安全哦!”我很感激地说:“好的,我们知道的!”多亏了他们提醒:六十多里的路程,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离家又近了三十里,真好!

真是好事多磨,估摸离进贤县城还有十余里地时,天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没有雨伞,我们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黑暗中只听见二弟和小李在沙子路上“嚓嚓嚓”的有节奏的脚步声。我懊恼没法合上他们的节奏,只能咬牙一颠一颠地全力跟着。雨不大,但很密,不一会儿我们从头到脚全湿透了。小李举头向天,声音有点乞求地说:“老天爷,不要下雨了,让我们回家过年嘛!”地面已经湿漉漉的,老天爷是在阻拦我们的回家路吗?我说:“不要怕,快到了!”

翻过一个坡路,忽见前面路边出现了一个避雨亭,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它走去,我一屁股坐在里面的围挡上喘息,拿出毛巾帮二弟擦头上的雨水,小李也掏出毛巾自己擦着。二弟说:“姐,我饿了。”小李也说饿了,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咕”作响。可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走得匆忙,没有带水和干粮,只有到县城再说了。三人干坐了一会儿,我看了看天,说:“雨小了,赶紧走吧!我们到县城去买点吃的。”

从钟陵公社到进贤县城六十里多里路程终于快走完了,远远望见县城街上的灯光,那么温馨,像是家的召唤,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到了街上,偶见一两个行人,我上前问路,终于找到了火车站。我们先在售票口买好去南昌的火车票,又在车站旁的小吃店买了馒头,问店家要了一杯水,饥不择食,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来到候车室,我看见候车室墙上的老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三点整,心里匡算一下,昨晚大约七点钟出发,用八个多小时走完了六十多里路程!这让我们自己都为之惊叹:要知道,我们中两个是十五六岁的毛孩子,唯独一个成年人还崴了脚!

我带着二弟和小李轻轻推开候车室办公室大门,里面十分暖和,火炉边两名值班员显然看出了我们是知青,个个都像落汤鸡,连忙让出一长条木椅子,让我们围坐在火炉旁。我们道过谢,忙着烤火,烘衣服、鞋袜,烘头发⋯⋯此时,我全身汗水和雨水已分不清,浑身还在冒汗发热;二弟和小李毕竟年少,经不住这番折腾,一个躺在长木椅上,一个靠着木椅背,不一会儿都睡着了。看着他们在炉火的烘烤下浑身升腾起的阵阵水气,看着熟睡的二弟,我想起全家人分别时母亲“照顾好老弟”的叮咛,鼻子一酸,眼睛模糊起来,心中涌起一种做姐姐的担当。我用毛巾为他们裹着脚丫,把三个人的包都搂在怀里,为防止他们在炉火边有什么闪失,从小嗜睡的我在那个深夜里靠坐在长椅边上,看着身上烘烤出的缕缕热气,睁眼到天亮。

终于,我们按时上了火车,到了南昌,小李与我们告别后径自回家。我和二弟还有另一段行程:到长途汽车站乘车去靖安,那是我们父母亲下放的地方。自从去年父母从机关下放到农村,南昌就没有我们的家了,但这又何妨?对我们来说,父母在哪,那里就是我们的家。尽管当时南昌到靖安的公路坑坑洼洼,一路颠簸使二弟晕车难受,但我们都相互鼓励,坚信只要车轮还在滚动,我们离家就越来越近!

大年三十晚是人们最看重的时刻,我和二弟一路辗转,终于踩着点儿回到了父母身边!忘不了快到家的那刻,我大声叫喊:“爸——,妈——!我们回来啦!”父亲、大弟和三弟闻讯跑出门迎上来,他们喜出望外的神情让我记忆深刻,父亲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好,好!回来好!妈妈和姐姐在厨房⋯⋯”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我们的背包卸下,十一岁的三弟依偎着我,叫了一声:“二姐!”就要拉着我的手去看他写的字,三弟是随下放的父母在农村小学读书的,他在家里的木板墙上用粉笔写了这么一行字:大姐二姐大哥二哥,你们什么时候回家?我心里一热,又问:为什么大姐、大哥名下划了横线?他羞涩地朝我一笑:“回来了的就划一横!”听完他的话,看着这稚嫩的“板书”,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牵着三弟的手,快步冲向厨房,大声叫道:“妈——!”就哽咽了,再想着这一路的艰辛,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哗往下掉。二弟眼里也噙着泪,赶紧拿出毛巾递给我。母亲在厨房高兴地应了一声“哎!”

便快步走出来,见到了我和二弟,连声音都变了:“崽

啊!回来了,快歇歇,快歇歇!”她一会儿拉着二弟的手,一会儿摸着我的肩旁,喜极而泣;姐姐也走出厨房,高兴地招呼我们:“妹妹!小毛!”她拉着我走进厨房,厨房里面热气腾腾,饭菜飘;灶台上、桌子上排满了碟子、盆子和菜肴,那久违的温暖和幸福溢满了我的心头,回家的感觉真好啊!姐姐给我和二弟端来两盆热水,我和二弟洗尽灰尘,换上干净衣服。母亲又忙不迭地煮了两碗红糖葱姜水,让我们趁热喝了。母亲满心欢喜地说:“今晚到齐了,我的好崽女都回家过年了!谢天谢地啊!”

为了给春节假期回家的儿女加强营养,父母亲早早准备,忙碌了一个多月,办好了年货。这些年货有的是买好的,有的是当地农民送的,很多都是以前没有见过的:麂子肉、獐子肉、兔子肉、石缝鱼,还有香菇、木耳、竹笋、板栗和红薯等特色山货,以及猪肉、牛肉、母鸡、鸡蛋和各式蔬菜等。

一家人亲密友爱,哪怕并不富有,哪怕世事艰难,也自有幸福的理由,我的家就是这样的。除夕夜,在这个偏僻山村的木屋里,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幸福:父亲哼着他高兴时必哼的曲子:“咪多啦来咪多啦索,多来咪啦索(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站上厅堂的桌子,用一只100瓦的大灯泡换下了昏暗的小灯泡,顿时满屋生辉,让我们好像回到了全家在南昌时的欢乐时光!父亲听说我脚踝扭伤,不等开饭,执拗地给我的脚踝贴药膏;大弟拿出公社慰问下放干部的物品给我们展示;三弟也拿出跟山里孩子上山采摘的野果子给我们尝鲜;父亲还指着房梁上挂着的一串串红薯,告诉我们这叫洋红薯,吊干了像水果一样甜脆,是特地留给我们吃的⋯⋯

家家户户除夕的鞭炮此起彼落,年的气氛盈满了我们这个偏僻山乡的新家!大弟也兴冲冲地用竹篙挑着一大串鞭炮,在门口放着。母亲拿出看家本领,烹制出色香味俱佳的各式菜肴,满满一大桌。我们一家人围坐圆桌边,团圆的欢乐和丰盛的年夜饭让我们倍感家的温暖和美好!母亲一边给我们夹菜,一边说:“孩子,你们吃苦了,回家好好休养!我们慢慢吃,慢慢聊。”母亲像陀螺般在厨房和厅堂转来转去,一会儿起身端出卤肉,一会儿又去拿醋、麻油和蒜末,生怕有好吃的忘记拿出来;父亲则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听着我们姐弟绘声绘色地描述各自的见闻感想。父亲不太插话,只是默默倾听,脸上写满了关切和幸福。母亲端起酒杯对父亲说,“来!过大年了,我们一起举杯,祝福我们全家人吉祥如意,幸福安康!祝福我崽女个个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父亲连声说,“好!好!好!”我们都起身响应!大姐说:“好!祝福我们爸妈健康,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们齐声欢呼:“干杯!⋯⋯ ”那是我记忆中,和父母家人一起度过的最难忘的除夕夜。

回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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