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没有致出的婚宴致辞

By: admin2
12/08/2017

本报特约撰稿人:郑国和

转眼又到了金秋十月。看着窗外蓝天衬托下满树的红叶,我不由得想起了去年金秋十月女儿和女婿在中国举行的婚宴,也想起我起草了但终于没有致出去的那篇婚宴致辞。

 

女儿的愿望,我的顾虑

去年上半年,住在纽约的女儿几次来电话提出想在秋高气爽的季节带我们的美国女婿去看看中国。虽然在电话里我未置可否,可在心里我对她的这个愿望是有保留的。

说起来女儿的愿望合情合理,一点都不过分。女儿于前年年底结婚,婚礼在美丽的迈阿密海滩举行。美中不足的是,由于路途遥远,我们在国内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人出席婚礼。前来祝贺的除了新娘新郎各自的同事和朋友,都是男方的亲戚。女儿出生在中国武汉。五岁的时候,她妈妈带着正上幼儿园的她来美国与正在读研的我团聚,即当时国内所谓的“陪读”。虽然后来我也曾趁暑假带女儿回国探过几次亲,不过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所以中国在她的记忆中相当模糊。(她对中国最深的印象恐怕还是她第一次回国与亲戚聚餐时长辈们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劝吃,让她这个在美国文化里长大的孩子不知所措最后被弄哭了的情景。虽然我耐心地向她解释,那就是老一辈中国人表示亲近的方式,她至今还是觉得无法理解,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参加工作并结婚了的她想回中国看看自己出生和度过童年的地方,见见亲戚,尤其是让亲戚见见我们的美国女婿,也让我们的美国女婿看看自己的祖国,这种心情是很自然的,不难理解。

既然这样,那我为什么对她的愿望持保留态度呢?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首先,金秋十月正值学期中,在学校教书的我无法请假陪他们去。我太太在公司工作,休假的时机倒是比我灵活,可是因为去年夏天她回国探望了年迈的父母,不再有剩余的假期可以陪女儿女婿回国。不论东方西方,儿女的婚姻不仅是他们本人一生的头等大事,也是他们父母的大事。女儿女婿去中国而不邀请多年来一直牵挂着我们的国内亲友前来相聚让一对新人接受他们的祝福,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如果我和太太不陪他们一道回中国这个重要的婚宴谁替他们张罗呢?这是我对女儿愿望持保留态度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是我心中对女儿隐隐的不满。到美国留学定居的中国人大致有两种养育孩子的方针可供选择。一种方针是放养,即不教孩子中文,让他们和美国同学一样,放学后做完学校布置的作业想干嘛干嘛。放养的结果是孩子的性格比较开朗,结交更多的美国朋友,更喜欢美国食物,但对中国的东西了解较少。中文能在家应付吃饭喝茶一类的日常口语,读和写的能力则非常有限。这样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与父母之间会产生隔阂,尤其与父母交流不多以及父母的英文不太好的家庭更是这样。令人意外的是,美国学校里介绍各国文化的活动较多,放养的孩子中有的被这些活动激起了对中国的兴趣,到了中学或者高中阶段自己要求学习中文,他们与父母的距离由此一下子就拉近了。这样孩子的父母是比较幸运的。另一种方针是圈养,即坚持让孩子在家里或在中文学校学习中文,平时放学后做完学校布置的作业后接着做中文作业。采取这种方针的家长比较辛苦,因为孩子学中文需要家长的不断督促和辅导,若在中文学校学习仅周末接送孩子一项的负担就不小。圈养的结果是孩子性格比较拘谨,倾向于与中国孩子交朋友。但好处是对中国的东西了解得多些,喜欢中国食物,与父母的交流基本用中文,因此思想感情比较接近。同样令人意外的是,由于学好中文首先必须认识至少两千个汉字,圈养的孩子中有的在这个过程中对学中文产生抵触情绪。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辛辛苦苦教孩子中文的父母就可能吃力不讨好,还闹得与孩子关系紧张。不幸的是,我女儿就属于后一种情况。我是八十年代末来美留学的,一直抱着学成回国的打算,女儿来美国后我自然而然地采取了圈养的方法——对当时的留学生来说放养是不可想象的。那时没有网络提供包括音像材料在内的教材和影视节目,天天抄写汉字枯燥乏味,国内的小学语文课本又不易激起孩子的兴趣,女儿对学习中文逐渐感到厌烦。虽然小学阶段在我的强制下勉强学完了小学语文八九册,上中学后因为钢琴课、田径训练等等就放弃了中文学习。她念大学时有留学的机会,本来可以去中国留学,融入中国文化,彻底打牢中文基础,可是女儿却自作主张,去英国留学了一年,她对学中文的抵触情绪可想而知。正因为这样,现在女儿平时给我们写信寄卡都用英文。无法与自己的孩子用中文交流对我来说是一辈子的遗憾。虽然看天气预报我不再需要换成摄氏就知道冷热,但凡是购物算账心中的乘法口诀一定还是中文的,心中最深处的情感也只有用中文表达才最快捷、最贴切。所以当女儿提出要带女婿回中国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与女儿赌气:既然你不愿学中文,还回中国干嘛呢?

不过我对女儿愿望持保留态度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出于记忆断裂的考虑。“记

忆的断裂”是龙应台《倾听一个人的记忆》这篇演讲里的一个重要概念。由于国民党内战失利,龙应台的父母于1949年去了台湾。她母亲仓皇离开大陆时24岁,从此再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两个哥哥以及不满周岁的长子。解放后,因为兴修新安江水库,龙应台外婆一家被迫抛弃祖居中的一切迁徙到万里之外。然而,一直到死她外婆都抱着她母亲上小学时用作书包的木头盒子,那是维系一位母亲对心爱女儿的记忆的唯一物品。她母亲去台湾后与自己在大陆的一切社会网络全部断绝,而母亲在大陆的一切亲情和经历对于出生在台湾的龙应台来说更是一个零的存在。这就是记忆的断裂。同样,我在国内的一切亲情和经历对于5岁来美的女儿来说也是个零的存在,那个记忆也是断裂的——虽然我们家的记忆断裂是由于我的留学和在美国定居造成的。没有了这些记忆,对女儿和女婿来说,在国内的婚宴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请客,而我希望邀请的客人则会带着几十年的记忆前来赴宴。这主人和客人之间记忆的断裂让我受不了。

 

起草婚礼致辞,弥补记忆断裂

然而,一口拒绝女儿合理要求的话我也说不出口。想来想去,我想到自己来写一篇致辞,录成音,让她在宴会播放,以此弥补主客之间记忆的断裂。下面就是我起草的婚宴致辞。

“各位亲朋好友,晚上好,感谢大家金秋时节在我出生成长的武汉聚在一起,为我女儿和女婿祝福他们的良缘。

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我想起了很多的往事。五十年前的今天,十四岁的我与当时无数中国学生一样,和我的同班同学、今晚在座的陈叔叔结伴串联,去了长沙、广州、郑州。然而,当我回到武汉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母亲被遣送回了河南老家。在那以前八年也就是我六岁的时候,我父亲也已经因时代的大潮被遣送回了老家。家中的这两大变故使我从小失去了父母的依靠,不得不开始自食其力。母亲离开后最初的几年我是和二哥两人相依为命的。二哥本来是武汉市首屈一指名校的高中生,因为帮助母亲维持家计不得不辍学去工厂当了木工。长我六岁的他一直关照我这个小弟。甚至我结婚的全部家具都是他业余时间一斧头一凿子亲手打造的。在祝福女儿结婚的日子里,我要向二哥说声谢谢。

虽然与父母天各一方,可是当时的我并不觉得缺少家庭的温暖。因为不论是我下放农村期间,还是回城工作直至上大学,我长年得到陈叔叔的母亲陈妈妈的照顾。不仅每年我在陈妈妈家过年,而且陈伯伯每次跑船四川带回柑橘等特产都给我留一份。陈妈妈对我的关爱,使一个事实上的孤儿感受到人间的善良与温暖。这种善良与温暖在我一生中最为屈辱和绝望的时候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很久以后我才懂得了这种善良其实就是平凡的人性中的最伟大之处——就是不论一个人的出身,把他当人看待。我父亲在世时听我说起陈妈妈对我的照顾曾表示要当面感谢陈妈妈,但父亲的愿望没有实现。今天我要在此对陈妈妈和陈妈妈全家人说声谢谢。在我的心目中陈妈妈是一位最伟大的母亲。

能天天享受家庭的温暖是我和惠金结婚以后。我岳父岳母一直对我们这个小家关爱照顾。女儿小时候多病,我和惠金都上班,凡遇到困难,外婆家就是我们的大后方。这个大后方的支持一直延续到后来我们添了儿子。为了支持我写书,玉琴阿姨为我们带了一年多的儿子。这次我和惠金不能陪同女儿女婿回国探亲,他们在国内的一切也是由大舅和阿姨操办的。在此我也要向我的岳父岳母家说声谢谢。

今天我讲这些一方面是借这个机会向我的恩人们表示感谢,这样的机会是非常难得的,另一方面也是向在美国长大的女儿和我们的美国女婿介绍我们家的中国根。我要介绍的中国不是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群平凡的中国人对一个曾经的孤儿的关爱和支持,这种关爱和支持不仅改变了这个年轻人的命运,也使他对人性的态度由悲观变得乐观,而这一切又折射了中国过去几十年历史的一个时代。我的女儿女婿们过去没有,今后也不会吃我所吃过的苦。可是他们的生活中同样需要互相的关爱和支持,也应该关爱和支持比自己困难的人,把人当人看待,只有那样他们的家庭才会更加美满,这个世界才会更加美好。

今天的客人中,有在北京工作特别请假参加的CW姐姐,有女儿你第一次见面的JG哥哥嫂子XN、K哥哥嫂子N,还有郑家的下一代逸伟和悠悠,陈家的下一代玛恰,CW姐姐家的二宝。感谢你们前来。我女儿的姑妈、大伯因为家中有病人不能前来。祝愿姑妈和大伯妈早日恢复健康。祝我岳父岳母和陈妈妈健康长寿,祝各位小朋友健康成长。

最后,请大家举杯代我共祝我女儿和女婿婚姻美满幸福,希望他们永远不忘我们家的中国根。干杯。”

致辞写好了,音也录了发给女儿了,却被家中的领导我太太卡了下来。她认为婚宴是个喜庆的场合,我这篇忆苦思甜的东西完全不合适。结果,临到女儿动身了,我太太重新起草了一篇致辞,并请女儿的大舅代为宣读。这篇致辞按照普通婚礼致辞的惯例,介绍了新娘哈佛大学MBA的学历,毕业后自己开公司当总裁、不久前登上日本《富比士》杂志封面的经历,以及新郎布朗大学的学历和大公司做主管的经历,也对婚宴席上三位高龄老人献上了祝福。但我觉得她的致辞没有使主人和客人之间记忆的断绝得到弥合。然而,对此我已经无可奈何了。

 

儿子的哽咽,无声的补偿

婚宴后不久,念大二的儿子放秋假回家。儿子出生后我已经在学校工作,经济上不再窘迫,网络技术也已经发达,中文的资料和教材取之不尽。多亏时代的进步,虽然我没有吸取女儿小时候的教训依然采取了圈养的方针,儿子的中文教育效果好得多。当儿子问道姐姐回中国怎样时,我就介绍了婚宴的情形,并且把两篇致辞都拿出来给他看。他的中文达到了念这样的稿子不吃力的程度——虽然晚饭时向我问了“串联”是怎么回事。他坐在身边念我的那篇稿子时,几次声音哽咽了,几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眼睛里流淌出来。看到他的反应,我知道我们父子间有了一次无声的交流,中国婚宴上主客间记忆的断裂在北美洲的一角得到了无人知晓的补偿,我的那篇婚宴致辞的功夫也算没有完全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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