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金赛，隔洋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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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愉（布鲁明顿）

知道刘达临先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那时的校园刚刚从文革的封闭状态中解脱出来，新思想、新思潮、新风尚席卷而来，吹得我们神魂颠倒。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那套西方思想家名著丛书，还有走向未来丛书刚刚来到书店，不到一日，必定售罄。刘达临这个名字也随着这股风潮，来到了校园。某一天，一个同学神秘兮兮拿来一本书，乳黄色平装封面，看去不起眼。就是因为这种不起眼，却有了些内部发行的意味。那个年代，书装潢普通，打上内部发行的标签，反倒更显珍贵。那本书叫《性社会学》，作者就是刘达临。那时，虽然大家对弗洛伊德已经耳熟能详，但国内的性学研究还是空白。刘达临就这样成为了中国开风气之先的性学家，为青年学子们所景仰。

多年以后，刘达临这个名字在我的耳畔响起的频度渐渐高了起来。我太太周炼红在国内攻读过弗洛伊德方向的研究生，到美国后，几经辗转，竟然进入世界性学的最高殿堂——金赛研究所。从此，从她那里，就经常听到国内性学界的逸闻轶事，甚至还一起多次接待了国内来的性学家，并回国去参加过国内的性学会议。2005年夏季，刘达临在同里举办一个性学会议，邀请了好多国外同行与会，我妻子也有幸前往。我们在虹桥机场出关，我第一次见到了刘达临及其夫人胡宏霞。他个子修长，面相俊朗，让我想起了“玉树临风”这个描述。我跟他只是礼节性地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告别，带着孩子们奔到酒店。而妻子则跟着刘达临一行，赶往同里。

只要是性学家，大抵都有到金赛研究所访问的愿望，金赛研究所如同性学界的麦加。刘达临更不例外，他因为组织了中国规模空前的两万例性调查，而声名鹊起，为世界所瞩目，也由此被称为中国的金赛。刘达临也谦卑地表示，他只是追随着金赛的脚步，在性学领域里辛勤耕耘，有了一些成就。到金赛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拜访，就成为了刘达临久蓄于中的愿望。无奈因了或者经费、或者日程、或者组织接待等等原因，刘达临来访的宏愿一直未能实现。

去年夏天，印第安纳大学筹备举办中国艺术和人文节，邀请有建树的华人作家、学者、艺术家来演讲和表演。主办官员Edward P. Comentale经人介绍，找到了我，让我就节目、推介等等出一些主意，我就想起了刘达临，于是当即跟他推荐了刘达临。他果然很感兴趣。接下来，主办方通过我妻子牵线搭桥，向刘达临发出了邀请。刘达临非常激动，当即接受了邀请。接下来，机票、讲座内容和时间等等一一安排就绪。

不料，就在将要启程的时候，刘达临感觉身体状况不是太好，是按计划不远万里到印第安纳大学来，还是不来？纠结了好久，刘达临跟夫人反复推敲，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眼下的身体状况不宜远行，便只好无比痛惜地放弃了这个向往已久的访问机会。

知道刘达临取消来访计划的时候，我正在读他的自传体小说《风雨情天》。从这本小说中，知悉刘达临五十年代参军后，曾经在空军乒乓球代表队当过教练，对高抛发球颇为擅长。作为一个乒乓球爱好者，高抛发球一直是我的短板，所以就打算等刘达临来的时候，请教一下高抛发球的技术。他的人生可谓异彩纷呈，走上性学道路是年过半百之后的事。而在此之前，他从上海考入燕京大学新闻系，成为新中国第一届大学生。一年后，韩战爆发，抗美援朝开始，他响应号召，投笔从戎，进入东北空军某院校服役。在部队二十年，却一直是党外人士。以致复员回到家乡上海的工厂后，人家还以为他在部队出了什么问题。经过调查甄别，这才消除了对他的怀疑，本来只是当工人的他，得到厂方青睐，让他到了理论批判组。他在这个位置上，干得风生水起，成为厂里的理论骨干，并被上海官方所赏识。可是，等到文革结束，他因为这一段被审查，好歹过了关，他也不愿再在意识形态的舞台上活动了。这时，一个偶然的机缘降临了。新建的上海大学文学院成立了社会学系，并开创了全国第一家社会学学术刊物《社会》，他就去那里当编辑去了。

那时，他已经五十岁了，这把年纪还能开拓出新的领域干点什么呢？那时，弗洛伊德在校园里成了时髦，刘达临也通过社会学研究，了解到老百姓在性、婚姻上的迷茫和苦恼；发现随着改革开放，各种各样的性问题层出不穷。于是，刘达临立刻投身性学领域，立志在当时还是一片处女地的学科领域里开创出新天地。

皇天果然不负苦心人，刘达临在性学领域里如鱼得水，大展拳脚，不久，就在新生的中国性学领域里崛起，成为名满天下的性学家。从那时起，他在性学领域里辛苦、快乐和勤奋地耕耘，成果丰硕，著作等身。说是著作等身，绝不是夸张。他出版的性学著作已经一百多本。之外，他还组织了前无古人的性调查，样本达两万之多，一时名震海内外，并因此获得中国金赛的美誉。在刘达临看来，要明白性的今天，就必须追溯性的过去。他在夫人胡宏霞的倾力支持下，破费资财收藏性文物，在全国各地办起了多家性博物馆，为发掘探索中国古代性文化作出了卓越贡献。

刘达临不能亲临印第安纳大学参与盛会，主办方非常遗憾。Comentale先生提出，能否通过视频，让刘达临搞一个小规模的演讲，跟印第安纳的性学同行和感兴趣的听众们交流。有了微信的视频通话，虽然隔着浩瀚的太平洋，建议是切实可行的。刘达临碍于身体状况不能前来，非常沮丧，一听这个动议，立刻喜不自胜，痛快地答应了。

答应下来之后，刘达临以他一贯的雷厉风行的作风，很快就写了中英文讲稿。之所以说他的雷厉风行是一贯的，是因为我记起了2007年请他写序的事。那年，我们写的金赛传记《金赛是谁？》出版，请他写序。答应下来，不日，他即把序完成了。如此快马加鞭，却一点不草率。出版方和我们对那篇序都赞不绝口。

视频讲座的时间很快敲定下来。为了保证届时交流顺畅，还通过技术人员搞了几次预演。对各方与会人士也早早发出邀请。三月二十九日晚六点，与会人士坐定在印第安纳大学图书馆的一个雅致的讲演厅里，水酒和佳肴也一一备齐。规模虽然小，档次却很高。刘达临夫妇也早早在上海准备停当。一问，才知贤伉俪早上四点就起床了。技术障碍意外出现，技术人员一边焦急万分地排除障碍，主办方一边开始介绍刘达临，致欢迎词。然后，关于刘达临生平和成就的小纪录也上演。纪录片是中央台拍的，居然有英文字幕，真是恰逢其时。看到一些精彩片段，观众会发出会心的笑声。纪录片播完，故障也排除了。大洋两岸可以看到对方并听到彼此的声音了。大家都兴致勃勃期待着随之而来的精彩演讲。

刘达临先行用流畅的英文向大家问好，并表示了不能前来赴会的遗憾。然后，周炼红代表刘达临，宣读他的演讲稿，同时播放有关图片。其间，笑声朗朗，高潮迭起。刘达临认为，过去，国内外有很多人认为中国人对性的态度很保守，其实，不然。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性文明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人对性的态度只是从宋朝开始，在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影响下，才走向封闭的。而近四十年来，中国的性文明又重新走向复兴。他还讲述了中国性文明独特的性观念，认为性有快乐、养生和繁殖的功能。的确，在西方的性观念里，是没有养生这一说的。而东方的中国，因为中国的本土宗教道教的影响，还认为性有延年益寿的功能。想必西方的听众听到此，一定会有新奇感受吧。演讲完毕，进入提问环节。有观众问：“色情作品对于性关系有正面作用吗？”刘达临回答道：“在中国，公开场合里是不允许有色情的，但夫妻之间如果看毛片之类，却是无法禁止的。”又有人问：“据你调查，哪种性体位是最常见的？”刘达临又回答道：“男上位。”说罢，引来几下稀疏的笑声。刘达临却正襟危坐，彰显出性学家的冷静和庄严。又有听众问了有关两万例性调查如何进行的好多技术问题，比如，如何让文盲回答问卷，如何训练调查人员，如何保证回答真实。刘达临成竹在胸，对这些提问作了非常周密详尽的回答。

刘达临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通过巨大的视频，即使远隔千山万水，听众却也可以一睹他儒雅的风采，领略他的博大精深。这个别具一格的演讲交流活动结束之后，反响分外热烈。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突破了太平洋的阻隔而成功举办的学术交流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