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到IU朗诵他的小说和诗歌

作者: admin2
2017年03月17日

本报特约撰稿人:木愉

本地大学举办规模空前的中国人文和艺术节,邀请了好多亚裔艺术家和作家来做演讲,哈金是其中一个。

非常幸运得是,在哈金做演讲的前日,我受邀参加了一个专为哈金举办的家庭宴会,于是我有了与哈金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在此之前,我读了一个关于哈金的采访,才惊异地知道他自从1985年出国后,就没有再踏上大陆的土地。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因为政治的原因,拿不到签证。难道因为他的作品?他的作品跟最近一些年来颠覆红色历史的陈忠实、贾平凹、方方等大碗作家的小说相比,也不见得就尖刻到哪里去,而那些人却仍旧可以贵为官方作协的官僚。在宴会上,我带着疑惑问他究竟,他答,无非两件事,一是到台湾时,有人问他对台独如何看。他答,作为一个中国人,当然不愿看到台独,但独不独,是台湾人的选择。按说,他不是官方人物,面对台湾人这样回答,也算周全。第二件事,是在08宪章签了名。就为了这点事,他居然就是拿不到签证。我表示不解,说:“刘再复都可以回去,不理解他们为啥不让你回去?”他迅速答道:“刘再复是他们的人,以前是文学所的所长。”闻罢,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想起了严家其和陈一咨这些体制内的人也同样没有能回去。他母亲前些年去世,他去申请签证,也被拒绝了。就在前不久,他再去申请,再被拒绝。他无奈地说道:“反正我妈过世了,不回去,也无所谓了。”当真吗?哈金这个笔名中的哈是哈尔滨的简称。据说,哈金把哈入笔名,是因为他喜欢哈尔滨这个生养了他的美丽城市。他该会梦到过这个城市,梦到过故国的岁月,回不去,其实是很有所谓的。

次日(3月9日),哈金的演讲在IU校内艺术学院里举行。吃了晚饭,我早早去了,等了另一个朋友,然后穿过长长的草坪和树林,跨过乔丹河上的木桥。天气突然降温了,一下又从春意融融退潮到春寒料峭。艺术学院门口正有一个露天音乐会,几个乐手在上面缓缓扭动身体,弹吉他和歌唱。其中一个女的穿的黑丝袜,外面套了热裤,性是性感,就是看得人哆嗦。听众倒是不算少,周围还有好多小吃摊。空气很冷,气氛却热辣。我们没有在此停留,径直进了艺术学院。

会场是个展厅。时间还早,座椅整整齐齐摆放了约莫200个,还没有一个人入座。四壁有一些学生的习作。走了一圈,浏览完毕,又到另外一头的小展厅。那里展出的只是一件作品,如同千万个蓝色的胸罩连缀而成的几大块状物件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呈飘浮状。不知是何寓意,在墙上张贴的说明里才找到了答案。原来这是一个叫Liu Beili的华裔艺术家的作品,叫补天。再走过去看究竟,发现这些物件下居然牵连着千针万线呢。

回到会场的前排坐定,一边看微信,一边等着哈金开讲。观众就像潮汐一样渐渐涌进,不知什么时候,会场居然满了。前一晚的接风宴主人上台介绍哈金。他中规中矩,也不信口开河,拿着手里的两页讲稿,从上世纪90年代初第一次听说哈金并阅读哈金的作品讲起,语气诙谐,满满的都是欣赏和羡慕。

哈金上前,对全场听众简单问候了几句,翻开他去年新出版的小说《The Boat Rocker》的前面几页,朗读起来。语气平缓,声量适中,就如同在自己的客厅里给一群朋友朗读。那段情节是书中主人翁落地北美之初的一段经历,妻子提出离婚,让他猝不及防,顿时陷入困境。然后,他又翻到书的末尾部分读起来。那是两人关于国家和政党是否一体的争论,谈到了国乒选手不服从领导安排,擅自打败队友,最后获得冠军的事。虽然用了化名,但我知道那是在说1987年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女子单打比赛的故事。何智丽和管建华在半决赛相遇,领导认为管建华更有把握夺冠,故要何智丽让球。不想何智丽却不听安排,击败管建华,挺进决赛。虽然她最后夺得冠军,但却被除名国家队。读完这一段,哈金解释道,在中国的语义体系里,没有跟State相应的词,导致中国人把统治者跟国家混为一体。

哈金开始是写诗的,后来写了短篇小说,再后来,又以长篇蜚声文坛。近年来,因为繁忙,他又经常写诗了。他进而笑着发挥道,在中国的文人看来,诗歌是比小说更高的艺术形式。小说,顾名思义,只是Gossip而已,不如诗歌的文学色彩纯粹。他拿起一本竖排本的中文诗集,挑了困境、流浪和失去的月亮等三首朗诵。语气依旧平静,没有太做作的抑扬顿挫。每读完一首,他再把相应的英文版本再读一遍。两两比较,倒是饶有趣味。他的诗歌句子都不艰涩费解,一听,就可以把握其中语义。英文版本也一样,听和理解可以同步。在哈金诗歌的两种版本里,诗歌不可译不再成立。这样说,当然不是绝对的。比如,在流浪这首里,他写道,既然选择了流浪,就活得像条船,从一个港湾到另外一个港湾。诗里,他试图表现的是一种流浪的悲凉和惨淡,但又选择了港湾这个温暖的、平和的、让人可以归依的词。而在英文版本里,关于港湾这个词汇,他用的不是Harbour,而是Port这个中性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词。就诗歌流浪的基调,英文版本用了Port竟是更贴切一点。也许,在中文的诗歌里,用港湾而不是港口更显得像诗,也就是说,港湾是诗的语言,而港口不是。朗读失去的月亮这首前,哈金特别解释道,在中国的传统语境里,月亮是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文人可以没有朋友,但却可以对着月亮倾诉。当然,现在不一样,人们的知心朋友成为了智能手机。说完,全场一阵哄笑。

哈金选择的这三首诗歌,色彩都是灰暗的,调子都是沉郁的。似乎他在借用这些诗句婉转地表达三十来年难归故里的一腔哀怨,但同时又表现自己漂泊中的坚强,正如他诗里所说的“活出另一种坚强”。两种意味糅合在一起,就平添出了些悲壮。

朗诵完诗歌,提问环节开始。一个女生果然就中文版本中的港湾和英文版本中的Harbour提问,求教于哈金。哈金回答了之后,这个女生又再问。你来我往,一时竟然有了切磋的气氛。另外一个美国教授就哈金小说中出现的Fuck提问道:“在英文中,Fuck除了有性的意味,还有搞糟了的意思。中文的对应词是不是也一样?”哈金作了肯定的答复。又有人好奇地问他,写小说的时候,他脑海中关于人的对话,是英文的呢,还是中文的。使用第二种语言讲述中国人的故事,如何进行和操作。想来,这些听众都为哈金用非母语创作的小说摘取美国文学最高奖的成就而折服和惊叹吧。

哈金自己倒是没有陶醉,他最后说道,他总是劝作家不要用非母语创作,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出版商和读者会把你放倒。他调侃到:“世界上有很多种很差劲的职业⋯⋯”却把下半句生生咽了下去。

演讲完毕,主持人宣布哈金在厅外签名售书。我们仍留在大厅里,兴味盎然地跟两个学生讨论刚才的演讲。等我们来到厅外,签名活动已经接近尾声,等前面一个人走了,我把他的书呈上,让他用中文签了名,又把拙作一本赠送给他教正。来不及多话,怕耽误了其他等待签名的读者,就匆匆作别了他。这时,又有人涌上来,围在了他的身旁。

出得门来,外面还是寒夜,而我们的心里,却多了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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