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印州建州两百年系列—— “和谐社会”的迷宫

By: admin2
10/14/2016

%e6%96%b0%e5%92%8c%e8%b0%90%e9%95%87%e4%b8%8a%e7%9a%84%e8%bf%b7%e5%ae%ab

“新和谐镇”上的迷宫

%e6%96%b0%e5%92%8c%e8%b0%90%e9%95%87%e4%b8%8a%e7%9a%84%e6%97%a0%e9%a1%b6%e6%95%99%e5%a0%82

“新和谐镇”上的无顶教堂

 

本报特约撰稿人:李明洁(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教授)

中学的政治课上,是背过“罗伯特·欧文”和“空想社会主义”的名词解释的,那样的时光里,小和尚都在念经。三十多年过去,等闲平地起波澜。不知道如今的课本里,是不是还残留背诵的作业;但很清晰地记得,双脚踏上欧文建设的“新和谐镇”的一瞬,中年的心脏,仍有高歌《国际歌》的冲动,“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一代人和一代人的情结。

“新和谐镇”(New Harmony)在美国印第安纳州埃文斯维尔市区的郊外。驱车穿越瓦巴希河畔的丘陵,起伏广袤的玉米地和人烟渺渺的旷野尽头,就是这个九百多人的小镇——她居然是个真实的存在。

政治课的老师记不得了,但是记得他的唠叨:空想社会主义失败的原因是因为生产关系超越了生产力的发展。十来岁的懵懂少年,可怜一个句子里,只明白“失败”两个字。老师没有告诉过我们,其实欧文一败涂地,而且嵌入一代又一代的哲学家、政客和无辜学生脑海里的这个乌托邦只迎来过两个春天。

我们背住的怕只是个谜面。

1824年,罗伯特·欧文(Robert Owen,1771-1858)带着儿女、好友威廉·麦克卢尔和一众追随者横渡大西洋。在英国已然是成功实业家和社会改革者的欧文,曾在新拉纳克(New Lanark)工厂采取人性化管理,使其成为生活质量上佳的“新和谐公社”(今天已是世界文化遗产),公社里有劳工食堂、夜间娱乐中心、性格陶冶馆、幼儿园、工人宿舍和消费合作社,工人的劳动时间从十三四个小时缩短到十小时,还设立了医疗和养老金制度。新拉纳克成了资本主义泛滥罪恶中的净土,名震朝野,连俄国尼古拉大公也专程来访。工业革命催生了欧文去思考公有制和大生产之间的关系,这些举措无疑顺应了当时以大规模工厂化生产取代个体工场手工生产的历史潮流。回望两百年前的英伦,我们心中仍会激起熟悉的涟漪。有过国营大厂生活经历的人,谁会忘记灯光球场夏夜的露天电影、大食堂自制的便宜冰棍、按工龄分配的宿舍楼里煤球炉的烟幕、子弟学校说方言的班主任、上下班大喇叭永远高亢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欧文天上可知,他的理想在遥远东方几代人的生命记忆中,有过这样长久而真切的刻录?

欧文漂洋过海,希望在新世界实践他的“有道德的新世界”,并修正在新拉纳克社区建设中的缺憾,希望经由教育、科技和公众生活,建设一个始终快乐、开化和繁荣的社会。欧文选择了“和谐镇”(Harmony),因为它是现成的,屋舍厂房俨然;而且欧文以为精神上也是现成的,它本来已是公社。1814年,以乔治·拉普(George Rapp)为首的虔信派德国移民来此拓荒,以时价两美元一英亩的价钱买下了两万英亩的土地,建起了他们在美国前后拥有的三个“和谐公社”中的第二个。十年间,他们以原始公社的方式生活,分工合作,售卖纺织品和园艺产品,建造了教堂、商店、学校、街道和一百八十座房屋,人口达八百五十人。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信仰末世论,坚信基督耶稣很快就会再次降世,带领他们从这个地上的天国去到上帝的天堂。所以,家庭生活是禁欲的,单身男女都以兄弟姐妹相待,分住在男女分开的集体宿舍中。

走进今人复原的一座座原木屋,有面包作坊,每星期轮流由专人负责烤制整个社区一个星期的面包;有织布坊、磨坊、酒坊,大家分工合作,集体劳作、按需分配。生活区,看到的木床是狭窄的,屋里几乎没有装饰,完全是清教徒的风格。触目的是每个床下都有一只小皮箱,在这个社区里,所有的物品都归公,仅有这只小皮箱可以装私人物品。如果不遵守财产共有的原则,就必须拎着这只皮箱脱离社区。

我无法遥想当年。

一只皮箱装得下我所有的欲望吗?恐怕只有笃信上帝,坚信一言一行都是成为上帝选民进入天堂的必然功课,才能有如此定力吧。在类似中国北方干打垒式的土墙后,刻着“和谐镇”居民的留言:“1824年5月24日,就要出发。上帝啊,以您的伟大和仁慈,保佑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吧。”他们在这一天启程迁回了宾夕法尼亚州,将“和谐镇”以时价十五万美元转卖给了欧文。

然而,欧文将其改名为“新和谐镇”时,他想建立的并不是这样的“宗教乌托邦”,而是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劳动、财产公有的“社会乌托邦”,力主在社会理论、教育体制和科学发现等领域进行改革。他强调教育对人格的熏陶,建立了剧场、学校;规定全体公社社员按照年龄大小从事有益的学习和劳动。然而,与先前“和谐公社”相比较,“新和谐公社”既没有虔信派那样的忠诚信仰和强大的精神领袖,又缺乏任劳任怨的熟练工匠和充沛的劳动力。剧院每周有戏,学生都在上课,可是工厂作坊却时常停产关门。“共产主义者、流浪汉、冒险家、骗子”,各色人等,蜂拥而至;一千二百多居民里,脑力劳动者多过体力劳动者。欧文对宗教信仰自由的排斥,也赶跑了很多潜在的合作伙伴。两年之后,欧文入不敷出,“新和谐镇”难以自给自足,在一个极寒的冬季过后,无以为继,宣告破产。站在当年的教室里,我倒是突然清醒地明白了中学政治课上的另一句话:上层建筑必须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而不是相反。

“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欧文最后终老英伦。有意味的是,欧文的乌托邦社会主义实践失败了,但是由此带来的科学家、艺术家将“新和谐镇”建成了美国自然科学尤其是地质学的中心,直接或间接地引导了美国教育和科学未来发展的道路。特别是欧文留在美国的几个儿子对印第安纳州影响甚大。大儿子罗伯特·戴尔·欧文(Robert Dale Owen)在代表印第安纳州出任美国议员期间,签署了建立史密森学会的协议,这是美国最重要的博物馆机构,造就了华盛顿特区盛大的博物馆群;他还成功助推了离婚自由的法律。三儿子大卫·戴尔·欧文(David Dale Owen)是地质学家,在美国西北做了大量的地质普查。小儿子理查德·戴尔·欧文(Richard Dale Owen)在美国内战中做过上校,还是普渡大学的第一任校长。

今天“新和谐镇”历史街区的赞助人是慈善家简·布莱弗·欧文(Jane Blaffer Owen),

这位老欧文的曾曾孙媳希望两代“和谐公社”的历史遗产能够持续激励人们将乌托邦从乌有之乡建设成现实天堂。她资助了很多建筑师、景观设计师来这里修复古建,并新建了极富当代创意的公共空间和多座教堂,以待“新和谐镇”成为当代的“精

神乌托邦”。镇上的无顶教堂仿佛是她心愿的标识,在这座没有屋顶、没有坐席的教堂里,人和天空离得很近,脚下草根深埋,眼前鲜花满枝。如今,九百多人的小镇上大部分是认同乌托邦理念的知识分子、艺术家和手工艺者;街道上颇多艺术装置、街心公园和公共雕塑;迎面所见的都是神色悠闲、装束得体的中老年者;街角的“黄色酒馆”几经重建,还可以买到当年的德式“炸猪脑汉堡”,那是第一代清教徒物尽其用、节俭生活的遗迹;当年欧文公社的议事厅现在变成了社区活动室,人们正在为晚间一对新人的婚礼忙碌;画廊、餐厅、酒吧和艺术家工作室散布在静谧的绿荫中。当然,据说每年的文化遗产周,这里也会人潮汹涌,热闹非凡。

这就是所谓的乌托邦吗?是那么多人倾家荡产,甚至献出生命的事业所在吗?是我们的父辈曾经为之骄傲为之奋斗为之死伤无数,如今不被理解甚至被嘲笑的那个梦想吗?游客中心的黑板上,写满各种文字的缅怀和感想,我在上面迟疑地加上了四个汉字:“天下为公”。我们这一代人有被规训了的记忆,装着很多未必真正理解了的真理。

于我,乌托邦仍旧是个难解的谜。

我无法生活在“宗教乌托邦”里,我有七情六欲,也不确定会有来世;我无法生活在“社会乌托邦”里,我觉得人人都有选择信仰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愿意生活的每个细节都被某个机构统一规划;我也无法生活在“精神乌托邦”里,我怀疑这是有钱有闲阶层的生活样态,更担心所有人整天都在清谈的社会最终会饿肚子。但是,我确实觉得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是多么地美好,我确实每次听到《国际歌》都心潮澎湃,希望“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新和谐镇”上有两个好玩的迷宫,一模一样的。一个在城南,是1939年重建的有四个入口的篱笆围城,走进森然的冬青树丛,我有点迷茫和胆怯,但沿着走,很顺利地就到达了中心的六角形小屋,内壁约莫看得出斑驳的圣母像。据说当年“和谐镇”的人们在一天的劳作后,会跟在神父的背后,跟读背诵经文,走到圣母的身边去。另一个迷宫在镇图书馆的旁边,当代风格的石面上划出行走的轨迹。来镇上的人,多喜欢在这个时尚的新迷宫上玩耍。孩子们跨过所有的界限,在中心点四周奔跑嬉闹;倒是很多大人,按照旁边的指引,默念着心里的爱人与疑惑、挣扎与纠结、大秘密与小确幸,虔诚绕行。与其他地方的迷宫不同,“新和谐镇”的是单轨迷宫。你只要沿着它的轨迹走,尽管绕过来绕过去,要花一些时间走不少的路,但是,一定没有歧路,一定不会碰壁,然而,也不存在任意的选择,因为这就是唯一的路途。迷宫不远处有个大喷泉,基座上写着哲学家奥古斯丁的名言:It is solved in the walking(唯前行,乃解答)。

这个迷宫是“新和谐镇”的镇徽,实际上它是法国沙特尔主教座堂(Chartres Cathedral)里迷宫的复制品。早在十二世纪,走迷宫就是基督徒象征性的冥想仪式,欧洲的沿海渔民在出海前都会郑重其事地走走迷宫来祈祷平安。六十年代出生的我,经历了国家极速的变革,站在异乡“和谐社会”的土地上,惊觉儿时游艺的迷宫,确实有某种心灵乃至信仰的隐喻在——那些犹豫和弯路、那些期冀和目标,那些最终引领我们的平安、救赎和圆满,那些道路、真理和生命。

迷宫的中心应该就是乌托邦了吧。

结构人类学者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说:“某些在我们的历史上已经被证实的社会形式和组织类型,在某种情况下,可能再度具有现代性,并且能够回溯至那些与我们的时空距离十分遥远的社会。所谓复杂或先进的社会,与被误称为原始或古代的社会,两者之间的距离远较人们认识的小上许多。”

“远方照耀了近处,近处也能照亮远方。”

Category: Headlines, Literature | RSS 2.0 | Comment |

No Comments

Leave a Reply

You must be logged in to post a comment.

  • Widget Area

    This is widget area, add your widget here from your widget on appereance on your admin pan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