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那个“自我”
本报特约撰稿人:程念祺
“留夷”是妈妈年轻时候的笔名;是爸爸给起的。留夷,是芍药花的古名。《楚辞》:“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度蘅与方芷。”爸爸当时正醉心于《楚辞》;对妈妈的才华亦极赞赏。
妈妈新近出版了一本书,取名《留夷集》。书中,无论是妈妈年轻时写的几个短篇,还是她年近九十时的点滴回忆,我都读过许多遍。越读,心情越感沉重。爸爸四十一岁时被打成右派。因受牵连而被打成右派的妈妈,那一年才三十七岁。如今我已六十岁了,想到父母如此年轻,竟要经受那样的劫难,真是痛彻心肺!我曾经想象过,如果他们年轻时有另外一种选择,他们的经历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但转过念来,又觉得在那样的一个年代,他们无论生活在哪里,都会是艰难的。其实,比爸爸妈妈经受了更多苦难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但是,这并不能让我对爸爸妈妈所经历过的那段过去,有丝毫的释怀。
爸爸在“反右”之后,一直因妈妈受他的牵连而深自责备;妈妈却从来没有责怪过爸爸。从收在《留夷集》中的文字来看,妈妈性格中与生俱来的“自我”,从童年开始,就在顽强抗拒着外界对她的轻视或侵犯。从小时候家人对她的“丑”
和“笨”的“评价”,一直到她被打成“右派”,以及随之而强加于她的种种横逆,她的抗拒性质虽然不同,意义也不一样,但根深蒂固的都出自于她的那个顽强的“自我”。妈妈表面上是个“乖女孩”、“弱女子”,骨子里却固执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所以她后来总是被那些迫害她的人指责是“花岗岩脑袋”。妈妈就这样“自我”了一辈子,决不自轻自贱,也从不世故。她所有的“通情达理”,或是“自我批评”,从来都驾驭不了她的那个“自我”。所以,当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风暴降临,妈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保护自己,与丈夫“划清界限”,而是完全不计后果地宣称:“如果程应镠
(父亲的名字)是右派,我也是右派。”宁可陪着爸爸也当一个右派。二十多年之后,虽然时过境迁,她可以饶有兴趣地听完一些夫人们介绍她们当年是怎样与右派丈夫“划清界限”的,甚至可以还眉飞色舞地完全像是个局外人那样去转述那些“有趣的故事”,但一说到她当年为什么不能那样做时,她马上就是一句:“那时哪里想得到嘛。”
妈妈选择了与爸爸“公平承受”,而不肯对爸爸有一句假意的批评,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合适的。她本能地不愿意在这个她最看重的地方伤害自己。而因为不通世故,五七年以后,一直到文革中,妈妈自然要多吃苦头。那些年,碰到事情了,爸爸总是“苦口婆心”劝妈妈“正确对待”,但妈妈总是不服气,动不动就“反唇相讥”。爸爸是比较懂得“正确对待”的,每每为自己的“苦口婆心”不能让妈妈领会,眼看着她吃苦而焦急、苦笑。爸爸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跟妈妈把那些他自己也不喜欢的道理“说穿”的。公然地伤害自己,也伤害妈妈的事,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因为学会了忍,学会了“正确对待”,爸爸的右派帽子摘得较早,文革中也被较早从“牛棚”中解放出来。妈妈不会忍,右派帽子摘得晚,从“牛棚”中解放出来也晚。七九年,右派要“改正”了,爸爸说这次总该妈妈先“改正”了,结果还是他“改正”得早。爸爸好几次跟我们说起过,他学会了说假话,而我们的妈妈却学不会。
妈妈这一辈子都没有做到“无故加之而不怒”,但“骤然临之而不惧”却是做得到的。一九六六年夏天,有一天中午,学校的高音喇叭又开始播发“勒令”。被“勒令”的人中就有妈妈,要她马上到指定地点报到。“勒令”刚结束,就听见楼下人声嘈杂,然后就听见有人上楼。可见,所谓“勒
令”,就是为了加强震慑力,以便对“牛鬼蛇神”形成高压态势。来人气势汹汹,而妈妈就像“江姐”一样,从容不迫。临走时,她还给我们撂下一句话:“你们记住,我是不会自杀的。要死,就是被人打死的!”那些天,总是听说学校里、社会上有人“自杀”。妈妈显然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却决不愿意死得不明不白。她的话,使当时在场的人都很吃惊,气氛反而沉默了下来,只有爸爸着急地叫了一声:“宗蕖!(母亲的名字)”。
我在上海中学教书时,爸爸单位的一位带学生实习的老师曾与我闲聊,说起当年爸爸妈妈同在干校劳动,晚饭后一起散步,或是休息日一起散步去附近的镇上,都是“手搀手”,真让人“佩服”。“佩服”?我这样问自己。我是他们的儿子,当然知道爸妈不会是在向什么人示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于我的爸爸妈妈来说,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了。
爸爸这一辈子都很关心妈妈,对妈妈的那个“自我”,不仅仅是习惯,而是欣赏。至于妈妈能干不能干,会不会持家,爸爸无所谓。曾几何时,每当我们做儿女的对妈妈怎么总是这样、或者那样表示不满时,爸爸总是笑得很开心,说他一辈子都没有能让妈妈改过来,我们又怎么能妄想让妈妈改过来呢?一九七九年右派改正后,妈妈曾向学校提出“复职”的申请,爸爸却越俎代庖,向学校表示不必了。妈妈很不高兴,我也觉得爸爸过分。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妈妈还是不去上班的好。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岳丈大人,当初就不让他的岳母出去上班,说是太天真,要吃苦的。爸爸的这次越俎代庖,也是这个意思。
妈妈被改造了半辈子,却没有被改造过来。她单纯,无论好恶,都出于天真的本性。她这一生,都不懂得冷眼旁观别人所受的苦难和自污,却也没有那种洁身自好的雅致。爸爸说妈妈这一辈子都在做梦。大姐十七岁,妈妈就支持她去了新疆建设兵团,以为这与自己十八岁时到内地去当一个乡村女教师是一样的。哥哥在文革中坐牢,与家里失去了联系,每当过年,妈妈要跟爸爸一起出门,就会把钥匙、钱和粮票寄放邻居家,盼着儿子会突然回来。很多年后,当哥哥有一天真的回来了,妈妈竟会很严肃地问他文革中打过老师没有?哥哥和妈妈一样,是极善良的人,当然不至于发生打老师这种事情。我和姐姐程怡一个十五,一个十七,一起去黑龙江插队。妈妈也觉得很好,认为这样就可以使我们摆脱家庭出身的影响,在广阔天地里有一番作为。我现在想起来,我们兄弟姐妹,没有在那样的年代里变得如《史记·李斯列传》里所讲的“厕中鼠”,与妈妈的这种性格的潜移默化是有很大关系的。
收在《留夷集》里的妈妈的文字真是太少了。妈妈本来就写得少,而且她也很少有兴趣写点什么,何况有些东西现在也找不到了;当然,还有一些极“幼稚”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读妈妈的这些文字,使我感到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妈妈的这种“自我”,竟与电影《美丽人生》中所讲的那个故事,有着某种异曲同工的地方。而不同的是,妈妈天性如此。妈妈之所以没有被种种无端袭来的横逆所摧毁,就在于这种“自
我”是出自于她的天真本性。至于是对是错,人家看不看得惯,反而不成其为问题了。
写于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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