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谁在性的外头?

作者: admin2
2015年08月21日

文/李明洁

布鲁明顿(Bloomington),字面意思是:花开的地方。除了银装素裹的冬天,一直妩媚着。这座大学城,准确地说,就是为印第安纳大学而设的城池,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音乐系、戏剧系,花儿与少年,满坑满谷。听音乐会、看戏剧是这里的日常,不因别的,实在是地界太小,甚至没有像样点的饭馆和商城之类。雇来帮忙的花工,喜欢赤膊干活,倒是说过,镇上唯一热腾腾的世俗享受是个小小的脱衣舞店,怎奈经营不善,很快就倒闭了。

直到秋日迟迟,撞见了一个特展,《金赛研究所藏罗伯特·梅普尔索普摄影展》。巨幅的黑白大片,同性恋,性虐;仿佛“香闺侯爵”萨德的《索多玛120天》,做成了幻灯片。观者三三两两,窃窃私语,闲庭漫步;唯我环顾,导览的清俊酷哥于是微笑:“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那位因《人类男性性行为》和《人类女性性行为》而赫赫有名的金赛,就生活在中西部这座略显逼仄的围城里;他创立并至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美国最早最大的性学研究所,就在校园中央那座森然的莫里森大厦内。印州标志性的石灰岩建筑,和典型的印州人一样,相看两不厌,庄重、朴质,也古板。

研究所占据着大楼的两层楼面,教授们的研究室、工作坊、图书馆和档案馆,门户相对。对外开放的其实只是两条走廊、上下楼梯和两间展室。但却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墙上密集地悬挂着与性相关的照片、印刷品、绘画,尺度颇大。中国的明清春宫画就有多幅。墙角的展柜里有些情趣用品、情色药品之类,来源地从日本到希腊,从法国王室到非洲部落。当时展厅里是一个与催情食物相关的小展览,配合的是学校那个学期的教学主题“饮、食与思(Eat、Drink and Think)”。我试图理解墙上专有名词甚多的壁报,似乎都是近年来研究所的代表性课题。一个谈婚外情,说是由感情导致的婚外性关系会比单纯的婚外性行为更容易有内疚感;一个是在蒙古的调查,关于更年期和死亡率的相关性;一个是在非洲裔美国人中做的避孕套的使用感受调查;一个是讲,家有儿童对妇女经期潮热现象的缓解;还有一个讲的是女性经期的荷尔蒙如何影响自身对男性容貌和性格的判断。初步的感受是,内容是敏锐的话题,方法是经典的套路;好奇和小心成就了明正的讨论和谨慎的研习。两条走廊走转头来,恰似一个个鲜活的学者样貌——广泛地学习,恳切地提问,求真恳切,严谨踏实,倒还真是“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了。

中国好几所名校的校训都脱胎于《论语》中的这两句话,其实后面的一句恐怕更要紧些,所谓“仁在其中矣”。“仁者爱人”,这些倒真真切切是关于人的学问。然而,真要人面对自身,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查阅档案,发现当年金赛遭遇了传统力量的猛烈狙击,印大校长威尔士(Herman B Wells)以大学“学术自由”之旗帜,肉搏以卫,我们才得见今天的研究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如果人,不能面对人自己的问题,不能在道德、法律、甚至宗教之前,严肃地科学地探索性的真相,那么,所有的规训乃至规则,都将是“无本之木”。在这个意义上,金赛的最感人之处,就在于他“志笃而问切”,老老实实地追求过真理。

我找到《纽约时报》1956年8月金赛离世的第三天发表的评论,抄录下来:“不管人们对他的发现反应如何(包括对其中一些结论的无道德原则的利用),必须承认的事实是,他首先是、最终是、一直是一位科学家。任何与性相关的研究都是极其复杂的,因为这一领域深深地受制于道德戒律、习俗禁忌、个人的或是群体的训导以及长期的行为模式。这些内容就其自身而言可能是好的,但是却无益于科学、实证地接近真理。金赛博士以分析和精细接近了它,他的研究谨慎而全面。他的离世是一个严重的挫折,我们热切地希望由这项研究唤起的科学精神不要遭受类似的损失。”从发黄的报刊上抬起眼,仿佛看见金赛和威尔士,这两位真男人,在表面妖娆的布鲁明顿,曾经那样生猛、刚毅,行进在头阵。

邻居老太太妮塔,在大学多个部门工作过,八十八岁了,这座城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披头士风靡的时候,妮塔是少女,至今还是殿堂级粉丝。中年上海女士唱这类英文老歌,绝对胜过美国中青年土著。她常盼我去,一起唱“嘿,朱蒂(HeyJude)”什么的。那天我说,嘿,妮塔,我去看了金赛研究所哦。她扬起瘦削清雅的脸,比一贯的孤高更高傲地说:“金赛博士是我们这座城的骄傲。”“是吗?”“当然是,你应该去看看他的家才对,我带你去”。

隔壁,就三个街口。红砖房,秋叶满地,我趴上窗口看,里面似乎长久没有人住了。妮塔好像对我说,也可能是对她自己说,我年轻的时候,看他的书呀,看他的书呀。妮塔,有四个孩子,有过四段婚姻,现在一个人。她喜欢和我聊天,我们常一起散步、听音乐会,她总是劝我,“你还这么年轻,应该再找个男人,对身体和精神都好”。妮塔的孩子个个出色,其中一个是《纽约客》的专栏作家,写过极畅销的《人民的历史》,他的女友参与了去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第四公民》(CitizenFour)的创作。颁奖礼那几天妮塔逢人便说“他的女友”。我问,他们结婚了吗?妮塔认真地盯着我:“在一起是必要的,可是为什么要结婚呢?”

起先,与我同租一幢小楼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女的是比我矮小很多的德国女子维布卡,博士后,在哲学系开课“理智与情感”。我去听过,反复讨论“发乎情”的激情动因与“止乎礼”的理性逻辑。有一次她告诉我要去纽约开康德的研讨会,顺便换义肢。我才惊悉她生下来就缺一只脚,可是她攀岩、开车,穿优雅的及脚背的长裙。这个发现无疑非常具象地加深了我对德国哲学的崇敬。暑假后有一天,听见抽泣,竟是离婚。哲学解决不了两地分居,估计还加重了找工作的压力。那个也学哲学的美国男人终于在加州高就,搬走了家具和书籍,也擦去了晚间楼上的疯笑声。

我去安慰她。不料她破涕而笑,那我也养个孩子就会一切都好啦。没有男人,哪有孩子?你说痴话。不哇,我去精子库买,我的人生我做主。我从来没有那么炽烈地看她,这个我一直以为柔弱的女人。她真的很美,挺拔的五官,像极了希腊雕塑里的智慧之神雅典娜。不过我更愿意,像雅典城的公民们一样,把雅典娜称作守护生命城邦的战神。

城边的玫瑰山上,有金赛的墓地。还有一位名仕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流行音乐巨子霍奇·卡迈克尔(Hoagy Carmichael),这位美国的邓丽君有一首情歌《我没有你也过得挺好的》,最后一句不敢听完,“你是怎样的男人,我是多傻的女人”。圣诞节前,我和维布卡,两个傻掉了的女人,捡来花园里的松果和松枝,扎了小花环约着去。一百多年的墓园,古朴恬静,很多人特意来,瞻仰印第安纳州著名的石灰岩树干形墓碑。我们找了好几圈,那些醒目的、有艺术造型的、有显赫的墓室的,都不是。快要放弃时,她举着苹果手机,在维基的帮助下,找到了霍奇;不远处,对着金赛。

一个在虚构的故事里吟唱爱情的歌手,一个在真实的人生里研究性爱的学者。墓石上,都只有姓名。两个女人,阶段性地没有了爱和性,在缘悭一面的两个男人面前穆立良久。

金赛的墓石旁边,是他的妻子的墓石。我看了电影《金赛》,才知道这段师生恋就发生在这座校园里,还知道他们夫妻与助手之间微妙错综的经历。那天电影十周年纪念,台上心理系、政治系和金赛研究所的教授们,讲“金赛的遗产”。台下坐着金赛的家人,大女儿安(Ann Kinsey)和外孙女文迪(Wendy Corning)。安说,小时候很怕别人知道自己是金赛家的,就说父亲是也姓金赛的葡萄酒厂的老板。文迪如今是妇产科医生,也说,拍摄电影时,家人都有些担心那些敏感的题材。倒是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从服装设计师的岗位上退休了的安说,拍吧,妈妈以前总说“不会有事的”。电影落幕,黄昏里微雨蒙蒙,我上前问候,安问我,中国人知道我爸爸吗?我说知道啊,我就看过他的书呢。文迪搀着妈妈,说了两遍,真好,真好!这个消息对我们家人很重要,那里有那么多的人呢。

当天的第二个收获是,电影之前放映了一部资料短片,介绍金赛研究所,我发现里面被采访的图书馆和档案馆的馆长是亚裔。散场的时候我堵住她,问候几句,发现供职于这样主流研究所的周馆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大陆来的,随即表达了访谈的请求。但是,好事多磨,周馆长很忙,又很忙,又或者其他。我表明了身份,说明了意图,提供了《文汇读书周报》样报,等等等等,然后痴痴地等在电邮的后面。两三个月后,我决定到金赛研究所新的展会上去堵截,才有了前面的文字。所谓精诚所至,周馆长在了解了是为《文汇读书周报》而写作之后,反复校对了文稿,在签署了文献照片申请书和购买版权协议后,竟破例慷慨地赠予了正版文献的使用版权。对于文迪所说的“那里的那么多人”和金赛的家人,这个消息可能也是比较重要的吧。

2014年布鲁明顿的冬天,积雪覆盖校园,很厚很久。我的春节大礼,是女儿来探我。当年第一志愿填报文物和博物馆学系的学生,现在发梦,想去芝加哥看博物馆群。系里的行政秘书克里斯知道我有哮喘,劝我们不要在严寒的季节去“风城”。我告诉他已经提前订好了灰狗长途车票,他说:“好吧,那你过一个星期一定来我的办公室一趟吧。”等待我们的,是克里斯亲手编织的两条厚厚的羊毛长围巾。他说因为腱鞘炎,花了比较长的时间,不然会快些。实在是愕然。临行密密缝。这样的人和事,多少年,久违了,久违了。女儿和我,紧紧地拥抱了他。

克里斯高大帅气,有一双永远在笑的眼睛,喜欢我带给他的双喜牌香烟和大白兔奶糖。他性格温和,办事细心体贴,是系里的大管家。美国的学术活动都伴随各类招待会,食品饮料、会场人员、招呼引荐,克里斯举重若轻。他带来的小点心也总是被最先扫光。有一次我恭维他说夫人在家一定很享福。他说,哦不,我的伴侣也很能干,他在家里也做很多事情,我忙他就做饭,还照顾猫狗。他一直说的都是“他”,我想我听得很清楚。眼睛有些湿,我说,你们的感情真好,你们的生活真是丰富快乐啊,我好羡慕。这句话发自肺腑。有人两情相悦,有人耳鬓厮磨,有人一粥一饭,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吗?

但比浪漫更坚硬的问题却是现实。与谁会有化学反应,可遇不可求;是幸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命运甚至劫数。狭路相逢之后,我们能做什么?又或者我们不能做什么呢?

七街是校区的主干道,学校重要的机构大都设在那里。Fess大道(所谓“坦白路”)西,是路德派基督教堂;路东,有一个“男同性恋、女同性恋、双性恋和变性学生支持服务中心”,常见有外籍学生出入,更多见到的则是中国留学生在铭牌前留影。这情形颇有意味。想起春天的时候,印第安纳州通过同性恋婚姻法案的第三天,我碰巧在市里的法院邂逅了一场结婚仪式,类似我们民政局的结婚登记。新人是一对白人女性,一方是父亲陪同,一方是男性友人相伴。她们是大学时代的同学,从十七岁就开始在一起,一直在等合法化的这一天。法官询问“你是否愿意与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两个女声清晰而肯定:“我愿意。”旁边的摄影师把我也拍进镜头,还希望我说两句祝福的话,我就告诉她们:在中国的传统里,我们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更祝愿新人白头偕老。

这一年,因为金赛研究所,我参加了不少活动,学习了不少东西,好像陷入了“金赛的围城”。所以最初,就用它做了这篇访谈札记的题目。因为涉及到朋友可能的私隐,为慎重起见,请也认识他们的女儿帮我看看。女儿直率地问:“妈妈是不是又要掉书袋?《围城》,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可是谁会在性的外头呢?一个人,就算不在性的体验里,难道就没有与性相伴的困惑或者焦虑了吗?”

时代是进步了的。对于性,新一代有比我们更坦诚、真实和勇敢的态度。想起访谈时,周馆长的最后一句话:“性,是人人的专利。”年近九旬的老者,引金赛为傲,鼓励后来者不惧尝试、永远投入;身有障碍者,独立、理性,自主构画着下一代的来临;同性的恋人,一面全力争取,一面温和甜美地生活。他们并不是我着意找来的特例,而是我在这座围城中最亲密的友人。

是的,这个世上,谁在性的外头?

2015年梅雨,上海苏州河畔。

为金赛逝世五十九周年而作,也为刚到天上去了的妮塔而作。

致敬你们丰富而勇敢的人生。

(本文首载于《文汇读书周刊》2015年7月27日,本报经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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