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窗犹忆惊风雨
父亲节写我的父亲
本报特约撰稿人:程怡
下雨的日子,我总是忧伤的;忧伤的时候,我往往坐在北窗下我的电脑旁边。已经很多年了,一直是这样。
今天是六月的第三个星期天,是父亲节。我想到了已经去世18年的父亲。我曾经在很多文章中谈到我的父亲。但从未在父亲节的这一天写过任何文字来纪念他。
1969年二月我下乡的那一天,家里没有任何人去送我。那是二月的一个雨雪天。卡车把我们从学校拉到黄浦江对面的陈行公社以后,就由当地的农民挑着我们的行李把我们分送到各个生产队。在窄窄的田垄上,我不知道自己滑倒过多少次,裤子上、棉袄上都是湿滑的烂泥。走到勤劳三队的村口,突然听到了凄惨的哭声,看到村里的一户人家正在出殡,那时候已经没有棺材,但当地也没有火葬,死者被安放在一个用稻草编扎的草堀里。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和一个男孩披麻戴孝走在草堀旁边。我和我的两个同学让在路边,呆呆地看着这群人慢慢地走远。她们两个都开始抽泣,而我没有。玉妹后来告诉我,她早就想哭,一直忍着、忍着,那时候实在忍不住了。
那是2月25日。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无法入睡了。陈行当时吃河水,我们从池塘里挑来水盛在水缸里,先用明矾打一下,让水里的杂质沉淀,再用一点儿漂白粉消消毒,“那就跟你们上海人的自来水差不多了”,房东诸秋林队长说。他们把城里人都叫做“上海人”。半夜里,我的身上就开始发出红色的斑块,奇痒无比。我抓呀抓呀,直到抓破出了血,疼了,才能睡一会儿。
三月很快就过去了,这一个月,我们基本上都在修路,修一条直通三陵堂的小公路。我们队分到的一段有三里之长。天天挑担走那么长的路,对我来说,是真正的苦力。因为不会换肩,我只能一直用我的右肩,挑着两簸箕三合土,咬着牙一路紧跟挑土的农民。每天收工,都要摸着自己被压得红肿的肩膀唏嘘半天。
上海的三月多雨,但下雨的日子也很少歇工。要去大仓库里挑拣去年卖不出去的棉花,把那些僵了的棉桃剥开、扯松;或者搓草绳,春天秧田里要用的。我讨厌弄那些烂棉花,宁愿去学搓草绳,手上都搓起了泡,我也龇牙咧嘴地坚持搓。
开始春耕以后,我们就天天扛着铁鎝去翻地。一大帮妇女,一字儿排开,翻开的土块儿得砸碎了再拉平,因而谁都无法独自往前赶,那些农村妇女总是翻几下就拄着铁鎝柄停下来说会儿话,那样的节奏我实在受不了,所以我不是选排头就是选排尾,翻到了地头,我就坐下来等大伙儿,在评工分的时候我还因此受到批评,尽管我翻的面积要比别人宽出一大块儿。
四月中的某一天,我们正在翻地,突然,大家都停下来不干了,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田垄上,那是我爸爸,他迈着大步向我们的村子走来。我扔下铁鎝就往那条小路上跑,我真的没想到爸爸会到乡下来看我!爸爸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解放了,昨天工宣队已经宣布了!爸爸就要和教改小分队一起去横沙了。走前来看看你。”我只记得当时自己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直到今天,想起我和父亲在陈行田垄上的这一瞬间,我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爸爸看了我们三个人住的房间,那原来是农民家的柴房。爸爸走到院子里和诸秋林队长一家聊天,其实他一句上海郊区话都听不懂,只是笑着听大家说话,玉妹就为他当翻译。那些收工回来的农村妇女都到队长家的院子里来看我父亲。我听见她们小声议论着,无非是说我父亲高大、派头、蛮好的人!
那天,诸秋林队长说:“你爸爸的问题现在解决了,你跟他一起回家休息两天吧。”玉妹说:“我也要跟他们一起回家!”她是我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家里是工人,别人怎么歧视我的时候,她对我都像姐妹一样。爸爸带我们两个一起到陈行镇上吃了午饭,一人一碗阳春面,还有肉包子。然后我们一起从车沟桥摆渡到浦西,坐龙吴线回家。一回到家,我身上的全部包块就不再痒了。
爸爸所说的“解放”,就是从牛棚里出来,不再是“敌我矛盾”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到横沙几个月的教改,实际上是把他当作“反面教员”的。白天他要帮着伙房买菜、挑水,晚上他要帮教改队的年轻同事修改他们的调查报告和讲义。中国史怎么讲,凭什么听你这个老右派的?但他们连文献都看不懂,历史事实都弄不清楚,又怎么完成历史学科的教改呢!爸爸在那几个月里的心境可以从他的一首诗中读出:“海上涛来云似墨,天边雁字月如霜。夜窗犹忆惊风雨,老眼婆娑泪万行。”
那一年,我在陈行经历了夏收、双抢和三抢。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还能够忍受,但长期水土不服引起的过敏令人实在难熬,身上的斑块抓破了又长,长了又抓破,白天干活还不觉得,夜里睡觉时简直就是“抓狂”。因为晚上睡不好,三抢时打完场分柴草的时候,拄着扁担我就睡着了,倒在场院的油菜棵子里,自己都不知道。要别人拖我起来我才会醒。妈妈让当时只有15岁的弟弟来给我们做饭,他哪儿会呀!但他却成了诸秋林队长很喜欢的小囡,因为他会木匠活儿,帮农民们修好了拔秧凳。还帮人家做了几个拔秧凳。好不容易熬过了三抢,我只剩了104斤,这么高的个子看上去真是很可怜。皮症一直都不见好,但只要回到家里,立马就不痒,后来我才知道陈行的水是我的过敏源。两年以后我从黑龙江回沪探亲,到陈行去看玉妹,一个晚上又发了一身,吓得我第二天就逃回家了。
69年十月,陈行公社突然动员插队知青到祖国最需要的黑龙江去,动员大会结束,我就报了名,第二天,公社的广播里不断地表扬我,但过了几天,就没有动静了。11月,爸爸他们的教改队因为受台风和大潮的影响也回到了学校。有一天,我正在和邻居的孩子玩儿,别人来叫我,说爸爸在音乐新村和师大隔开的铁丝网(原来是篱笆,后来篱笆都坏了,就在挖防空洞堆起的土堆上拦起了铁丝网)那儿叫我,我赶紧跑过去。爸爸的表情有点儿异样,他告诉我说,陈行公社来电话了,问我还想不想去黑龙江。那次动员以后,全县只有很少知青报了名。后来市里有了新精神,他们就不再动员了;已经报了名的,愿意去的话,还可以去,不愿意去,也不勉强。我突然就哭了,因为我读懂了铁丝网那边父亲的表情。父亲把手从铁丝网那边伸过来,摸了摸我的脸,说:“不要哭,自己决定吧!你决定了,爸爸就去跟他们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这事情必须你自己选择,爸爸不会代你做决定。”我哭着做出了我的选择,爸爸就转身走了。从此以后,我的人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以至于在四十多年以后,我会在这样一个博客上,跟我在黑龙江结识的老朋友们谈到那一幕。那一年,我父亲才54岁,可是他的背影却是那么孤独、那么老了。
我父亲一生最爱两样东西,一是他的儿女,一是他的书。为了他的儿女,他在1957年以后的窘困生活中,陆陆续续地卖掉了他的很多书。为了他的孩子,他希望我们能走得远远的,似乎那样就可以使我们不受株连,就可以不影响我们的前途!我还记得我和弟弟一起考上华东师大的那一年,爸爸那“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样子!
在我60岁的这一年的父亲节,我写下以上这些文字。所有发生过的一切,仿佛仍在昨天。
(写于2012年的父亲节)
0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