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一顿晚餐
母亲最后的晚餐,我永远不能忘记。
在父母众多的子女中,我是唯一的一个没有在父母亲身边学习和工作的。我上大学,是在北京,后来工作,也不在家乡。再后来,远涉重洋,到国外生活工作,离父母越来越远。每次回国探亲,在短短十几天中,既要探望岳父母,又要访友,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真正和父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
我一直在想,以后有了时间一定要好好陪陪母亲。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单住。虽然兄妹们经常去看望母亲,但我作为长子,总想着能尽些职责。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上天没给我这个机会,母亲没有等到那一天,就离我们而去了。这让我感到万分的懊悔。
母亲身体一直健康,虽然瘦小体弱,但从没有生过大病,也未住过医院。母亲晚年,有一点儿轻微的糖尿病,但她坚持按时吃药,适当控制饮食,倒也并无大碍。母亲还坚持每天下楼到小区花园里走走,活动一下筋骨。两年前我回国时,母亲已经86岁了,还亲自下厨房,做我爱吃的家乡菜。饭桌上,母亲一个劲要我多吃点儿,她说,你们那儿吃不到这些菜。父母亲在九十年代末和我们一家一起住了三个月,知道国外的饮食情况。去年,儿子和媳妇去探望了奶奶,说奶奶身体还可以,带回来的照片也显示母亲的精神还不错。因此,我想我还可以等一等,等以后有机会再回去看望母亲。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今年六月,88岁高龄的母亲,被查出患了乳腺癌,医生和兄妹们都不主张手术治疗,只能采取保守疗法。从这之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中秋节后,我们不得不请个保姆,一天24小时来照顾母亲。前些天,弟弟来电话说,母亲吃饭睡觉都还可以,脸色红润,精神也不错。身在国外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希望母亲身体能一天天好转,等我回来。
不料,九月下旬的一天,我接到国内的电话,心头一惊,预感事情可能不妙。果不其然,母亲住进了医院,神志不清,需要一级护理。闻讯后,我即刻订了机票,启程回国,隔天下午出了机场,直奔医院病房。兄妹们都在母亲身旁,我轻轻地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我回来了,来看你了,你还好吗?”母亲此时已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了。看到我回来,母亲的眼睛在转动,嘴里吃力地吐着断断续续的字句。我明白,母亲知道我这个远方的儿子回来看她了,她很高兴。母亲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并不显得痛苦,我握着她的手,也感到母亲想用力握我的手。兄弟们说,今天是母亲入院以来情况最好的一天。晚上,我一直守护在母亲身旁,轻轻得和她唠嗑。我告诉她,你在国外的儿孙们都想念你,你一定要好起来,等他们回来看你。母亲似乎听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不时地动一动。握着母亲的手,我回忆起父母亲把我们兄弟姐妹抚养成人的艰苦生活。
父亲精明能干,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年纪很轻就在一家布店分行任经理;母亲在家操持家务,扶养孩子。但在1949年后,老板去了台湾,父亲失业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后来,父母同在一家集体企业上班。由于一项莫名其妙的政策,长期以来,父亲一直干全职工作,却拿半薪。尽管后来父亲成为单位里的总会计师,他的收入也远不及母亲。母亲一直寄钱给乡下老家的奶奶,奶奶原由伯父赡养,只是后来非国民党员的伯父,由于在国民党政府区公所担任过文书一职,在五十年代末,被开除公职,劳动教养。此后,父母的担子就更重了。现在我都不能想象,父母亲靠这么一点微薄的工资,在大城市中怎么能把我们兄妹五人养大成人,这其中的艰辛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
隔天早晨,我赶到母亲的病房,监视仪上的血压、心跳和呼吸都显示正常。母亲的脸色比昨天好,红润多了。我喂母亲喝了几次水,还听到她老人家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很想你。是的,妈妈,我们也都很想你,希望你能慢慢好起来。弟弟说,今天母亲好多了,看样子她能挺过去。但我心里明白,这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母亲是硬撑着一口气,等着远方的游子归来。她看到我回来了,心定了,也放心了。看到我们兄妹们都不错,她心中没有挂念,可以安心地去见地下的父亲了。
母亲一直静静地躺着,很安详。晚上,母亲感到有点饿,想吃东西。母亲只能吃流食,最好是白米稀粥。当时已近七点,医院的食堂早已关门。回家现做,来回的路上就要两个小时。母亲恐怕是等不及了。于是我便上街,想尽快买到一碗稀粥,来喂母亲。我冲进附近的麦当劳和肯德基,被告知它们晚餐都不供应稀饭。我又找了两家中餐馆,向他们诉说了我的特殊情况,却都遭到婉拒或不理睬。此时,我心中焦急如焚。难道母亲这么一点简单的要求,我都不能满足吗?情急之中,我闯进了一家名叫“城隍庙面食店”的小餐馆,想再试一试。这一次,我碰到了好心人。老板一口答应没问题,说老人生病想喝一口稀粥,我们应该帮忙。他关照厨师,立即用砂锅熬粥。二十分钟后,厨师给我端上来一小锅稀粥。我要付钱给老板,老板硬是不收,说谁都有老的时候,孝敬老人是不能收钱的。我过意不去,坚持要付钱,老板见我如此,只收下五块钱。我捧着稀粥,向这位好心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真诚地表达谢意。
当我回到医院,母亲像在等着这碗稀粥。我赶忙把稀粥倒入小碗,用调羹吹了几口,感觉不烫之后,扶母亲坐起来,一口一口喂母亲喝粥。看起来,母亲很喜欢喝,接连喝了十几匙。母亲喝完粥后,我把病床重新铺好,让母亲舒舒服服地躺下。不多久,母亲便慢慢睡着了。
第三天一早,当我赶到病房时,监视仪的各项指标都还正常。我暗自希望,如果这种情况能持续下来的话,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陪陪母亲。不料,八点一过,母亲的血压逐步下降,紧接着,心跳慢慢减弱,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我赶紧叫医生来急救。医生检查之后,又在点滴液中增加了新药,希望能控制住病情。可是,半小时后情况继续恶化,血压低至29,心跳也下降得很厉害,护士连血都抽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几个医生为母亲会诊后,告诉我回天无术,母亲恐怕不能维持多久了,要我们做好思想准备。 弟妹们都来了。我一直坐在母亲床边,两只手紧握着母亲的手,呼喊着母亲。慢慢的,母亲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弱,脸色也发黄发青,心跳几近停止。
母亲终于没有挺过这一关。她累了,想彻底休息了,想到天国里和父亲团聚。我的两只手,一直握着母亲的两只手,不想让她走。但母亲还是走了。她走得非常安详,没有任何痛苦,只是像婴儿一样慢慢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母亲离开了我们兄妹。我虽没有哭泣,但心中却有万般纠结。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回家,多陪陪母亲,多和母亲唠唠家常?现在一切都晚了,太晚了。唯一感到一丝欣慰的是,我终于在母亲最想念我的时候,赶了回来。母亲生前最后一顿晚餐,是我一口一口喂她吃的,是我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安息吧!母亲!永远怀念你的远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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