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伟 大 的 传 统
五月的最后一周,印第安纳大学看似简约的校门(Sample Gate)前,红白相间的郁金香换成了红白相间的报春花。太勤快的园丁啊,暮春时节,温润潮湿,一些暧昧慵懒,一些悠然花谢,也该是应景的吧。
24日傍晚,我在校门前等柳米拉(Liubmila),这个高挑的俄罗斯女郎总是跳跃着姗姗来迟。走过去七八分钟,就是六街上的第一长老会教堂。等待我们的,是“布鲁明顿早期音乐节”(Bloomington Early Music Festival)的第七场演出。“早期音乐”指的是七世纪到十九世纪,包括中世纪、文艺复兴、巴洛克和早期古典音乐时期的欧洲乐曲和剧目。在美国,早期音乐的爱好者有自己的非营利性机构(Early Music America),他们拒绝简单地“接受传统”,排斥对经典故纸堆式的阐释,而是致力于通过修复古董乐器、释读研究文献与复排和演出原始手稿,来复活继而重创先辈古老的音乐世界。布鲁明顿实际上就是以印第安纳大学为主体的大学城,她的早期音乐节是较小和年轻的,但也面向公众,全部免费。今年的演出场地相当开放,上午的集贸市场(Farmer’s Market)和市政厅(City Hall)中庭,午后雅皮士风格的酒吧(Rachael’s Cafe)和博物馆(Mathers Museum)外的草地,傍晚的县法院(Monroe Country Courthouse)大堂和教堂(First Presbyterian Church)布道台。百年前的爱尔兰传统民谣,中世纪欧洲田园牧歌剧和宗教赞美诗,巴洛克时期的意大利歌剧,穿越时空而来。人们衣着随意,表情轻松。穿着跑鞋听歌剧,草地斜躺听提琴,恐怕也算音乐会的风情。
当晚的演出名曰《甜蜜的激情——意大利音乐之夜》(Passioni Dolci:An Evening of Italian Music)。那些眉飞色舞的爱情咏叹调,十六世纪至今晚,余音不绝。重返单身的我们俩,深陷甜蜜的折磨。歌者头戴橄榄枝,着以素色大披肩,载歌载舞,营造出爱恨情仇、郊野山川之境,与京剧的写意风格倒颇有几分相似。其中歌剧《奥菲欧》(L’ Orfeo)的两个选段,取材于希腊神话,版本众多。当晚翻唱的是意大利人Michielangelo Rossi的本子,1647年3月2日在巴黎首演。音乐声起,脑海中突然跳出《牡丹亭》,汤显祖折腾爱情,是1598年,几乎是同时,一致为爱,出生入死!且看,第一幕在优美的原野,奥菲欧(Orfeo)与尤丽狄西(Euridice)相爱,奥菲欧以“天上的玫瑰、人世的生命”做比爱情的美妙,岂不就是“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尤丽狄西以“这么大的快乐不可言传”作答。那还是汤生磊落,“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一语道破了只可意会的人之大欲。《圣经·创世纪》所谓“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必将“成为一体”一说,倒也是不遮掩的。第二幕爱情被情敌设计陷害,尤丽狄西被毒蛇咬死;奥菲欧唱出了著名的咏叹调“我的生命已亡”,发誓赴阴间夺妻。若汤生得知半个世纪后西土有知音如此,一定会在杜丽娘的名后,加上奥菲欧的——如杜丽娘、奥菲欧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为爱勇赴黄泉,穿越阴阳,生死不渝。普天之下,古典的人儿,一样的激情。在激情中永生,在爱中赴死,似乎都是甜蜜的成全。不巧的是,当天下午我看了电影《花容月貌》(jeune et belle),法国人总是因情色而宽容深刻或者尖锐浅薄——导演弗朗索瓦·欧容(Francois Ozon)踏踏实实地,让功成名就的老男人香艳地暴毙于援交少女的胯下。解释春风无限恨,云雨巫山枉断肠。阴谋与爱情、生死与抵抗,千百年来,搅碎了多少红尘男女的心肠。
坦白说,音乐节的八场演出,各异其趣;而论惊艳与经典,恐怕要提一提《夏季来临》(sumer is icumen in),最著名的中世纪英国歌曲。它的手稿寂静躺在大英图书馆,有错综跌宕的六个复调,是对位法最古老的例证。复调音乐孕育发展于九到十五世纪,与教堂的宗教活动密切相关。复调音乐的每个声部地位独立平等,互为和声和节奏。对应的音乐结构和套叠的旋律呼应,造成此起彼落、波澜起伏的效果。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如哈尼族也有这样的多声部民歌。23日晚,县法院中庭,二男四女,一人一调,前呼后应,相映成趣。“夏季来临,布谷鸟,你高声地唱吧。种子发芽,鲜花满地,草木葱茏。羊羔咩咩,牛犊哞哞。犍牛跳得欢实,公羊放屁震天。唱吧,布谷鸟,你的歌声如此美妙!快乐地唱吧,你的歌声永不停歇!”1250年左右的威塞克斯(Wessex)方言,亦庄亦谐的泥土芳菲;鱼贯而入的行动乐音,真人版的立体声效果。霎那间,直觉寒毛直立,心房颤动。如果不是在这座有着哥特式穹顶的中庭现场聆听,真是无法感受建筑、音乐、历史和文化的奇妙共鸣;如果没有文字的记录和语言的传承,真是无法知道原来八百年前的异域之人,其实与我们有着一样的情怀;如果不是艺术家的亲身演绎,真是无法想象纸面上静静的音符是如此动人心魄的天籁!生如夏花的绚烂,万物蓬勃的生机,永生永世,一唱再唱。
25日周日的下午,理查咖啡馆(Rachael’s Cafe)满座,我和柳米拉站在门口。半途也进来风尘满面的背包少年和披着布毯的中年乞丐,他们安静地坐到了演出结束,闷热的空气里多出了生猛的荷尔蒙味道。返回的路上,柳米拉祥林嫂式地讲述着她的男人们,经过校门口的星巴克咖啡馆,不得不喝一杯了。点单的时候,居然看到这几天演出中那张神气活现的面孔,他(Kevin)说是我呀,我在这里读中世纪音乐的研究生呢。
让我们致敬伟大的传统吧。几度夕阳红,青山依旧在。原来我们的所爱所恨,从来就没有改变过。那些生命之花和爱情之苦,那些旅途和旅途之中的慰籍,那些薪火和传递薪火的少年郎。传统之所以可以传,也必须传,是因为传统是活的,不变的情感共鸣从来都不需要解释,可以回望的精神故乡总是清晰可查。
五月,春风沉醉。连着一周,听着遥远时代的乐声,如23日的演出名字一样,经历了“一次穿越世纪、文化和生活之路的旅途”(A Journey Through Centuries,Cultures,and Walks of Life)。希腊的传说,文献的记载,借真声和实物复活。看到维尔琴(Vielle)、维奥尔琴(古大提琴,意大利语Viola da gamba)和直笛(recorder),想起大提琴、小提琴和黑管,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柔和低沉的簧片音,质朴直接的管乐,像催眠曲,悠悠然,催人走回时间的隧道,恍然间可以遇见莎士比亚或者巴赫,朦胧又真切地相望。
看山思水流,触景进乡愁。只有两百多年建国史的美国,本无所谓乡愁。然而,早期音乐节引领百姓踏上穿越的旅途,与故人和故事隔世重逢。可感的音像、文字和典故被动员起来,以活生生的方式引领人们回溯人类的历史和文明,令人心安地为大众构建了理想的文化源流,将欧洲和其他地区的文化传统巧妙地接续到美国百姓的身份认同中,从而成功了创造了美国的国家形象和国家概念。布鲁明顿只是美国中西部一座不大的小城,临近的州府印第安纳波利斯的早期音乐节今年都办到了第48届,更遑论那些以文化传播著称的东西部大都会。认同世界上任何一种优秀的文化并将其融入美国的文化血液中,是美国之所以成为美国的动因。
我们当然也有伟大的传统。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若论久远,中华传统不让任何文明,更不论华夏文化的相承一脉和民族融合带来的丰富性。血流不息方能生命不止,传统的延续和文化的阐释本是国家的基因工程,决定着每个普通人的国族身份认同。当代中国,当传统越来越变成少数人的自娱或者博物馆的存档,直至沦为被简单贩卖的商品的时候,我们是否也有人愿意这样虔诚地致敬?准确地说,我们是否意识到传统关乎每个人的价值观和身份感?是否也能真诚地面向百姓,将历史慷慨的馈赠无私、勤奋、巧妙地再述说再阐释再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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