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祖父钱宾四的回忆

作者: admin
2013年07月05日

见到祖父是在我大学三年级的暑假,1984年,我们与祖父在香港中文大学,一起生活了一个月。
为庆贺祖父九十寿辰,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举办一系列纪念活动,特意邀请祖父在内地的家属——儿女四人,即父亲、叔叔、两个姑姑(伯父于前一年不幸病故),孙辈二人,即伯父的长子,时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堂兄和我,到香港与祖父相聚。这是父辈们第二次在香港父子相见,我和堂兄则是第一次见祖父。
7月4日我们到的当晚,台湾奶奶到山下车站接我们,祖父在新亚书院会友楼的临时寓所坐等。由于罗湖海关手续的拖延,我们比预计晚到了两个小时。推开家门,爷爷正坐在沙发上着急,他说,他一个人在家等得实在心焦,就站起来来回踱步,边走边数,已经在客厅走了三千步了。见我们终于到了,他万分高兴。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孙儿孙女,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他眯着视力很弱的双目,对我们左右端详。吃晚饭的时候,他兴致十足,说了许多许多,还不时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三十多年来,第一次三世同堂的团圆饭啊!《师友杂忆》中有一句话:“余以穷书生,初意在乡间得衣食温饱,家人和乐团聚,亦于愿足矣。乃不料并此亦难得。”可知,他老人家对骨肉离散的痛楚,感受得比我们晚辈深刻得多。
然而,祖父远不是只满足儿孙绕膝、安享天伦的老人,相聚的那些日子里,他更多的时间是查问我们每个人的学习工作情况,时时教导、敦促我们为人、治学的道理。几乎每晚都要谈到十二点以后,记得有不止一次,饭后午睡了,他刚进卧室躺下,忽然又走到屋外,对我们讲述他刚想起来的叮嘱。看着这些两岸隔阂,三十年弃养的他的亲生儿女,他是想加倍地、十万倍地补偿关爱和教导吧。另外,他还通过父辈的回答和介绍,了解他多年萦绕在心的故乡的过去和现在,并对着大陆来的儿孙投射自己对大陆故土的关注和期盼。
有几个小细节,或许值得一记:
有一事,那个暑假正是洛杉矶奥运会如火如荼之时,新亚书院会友楼的客厅里有电视机,饭前饭后,大家坐在沙发上,免不了看看赛事,感叹一下输赢。祖父就叹口气说:你们也像年轻人一样,关心这样的体育比赛?这是西洋人的做法,所有人都只想着争夺金牌,可是,一个比赛就只有一块金牌啊?!我们中国人就不这样,我们讲究“不以成败论英雄”,就像下象棋,小到一兵一卒,大到象、士,车马炮,都有自己不可代替的作用,这才是中国人的比赛方式。中国的体育是五禽戏、是太极拳。这让当时的我听了,很感新鲜和启发。
我当时正在读大学三年级,祖父就一一问我北大中文系上些什么课,老师叫你们读些什么书,嘱咐我学习中若有问题多多问他。只是我当时年少懵懂,面对严师般的祖父,更紧张得提不出什么像样的问题。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将下午在中文大学图书馆看到“十四经”的事告诉他,问:“只知道有《十三经注疏》,怎么刚才在图书馆看到有‘十四经’的说法呢?十四经是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有点生气地说:“这不是问题。中国传统就讲十三经,你不要管那些巧立名目的新说法,要好好的、老老实实地读中国古人世世代代都读的书。”虽然是个不像样的问题,但从祖父的回答中,我也记取了“老老实实读中国人世世代代都读的书”的教诲。
7月4日到8月6日,三代人共处的一个月,真是既慢又快。血浓于水,亲情是绝对的,而时代造成的客观隔绝,毕竟增加了亲情交融的张力和紧张度。对于父辈和我们孙辈来说,长期在自由的家庭氛围中“解放”惯了,突然面对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犹如严师般的父祖,小学生般地不断接受教训,还有不断的两岸对话和接受批评,委实会觉得“庭训”时间的难捱。而要填补和弥合两代人这三十年来观念、意识、情感方式上的鸿沟隙缝,这33天的相聚,又实在是太短太短!
分别的时间到了,为了避免我们六人一走,祖父一个人在人去楼空的会友楼内落寞伤怀,台湾祖母细心周到,两批人同时离开新亚书院住地,他们先目送我们离开,随后即赶往机场回台湾。
终于走近大山,在领略其巍峨的身躯、庄严的仪态、丰富多彩的植被以外,对于其蕴含着的博大精深的山中宝藏,我懂得多少?在离开祖父的岁月里,我需要花费多少的岁月精力,才能无愧拥有这样大山般的先祖,无愧这一个月的庭训亲炙?

在香港的一个月中,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教职工联谊会、校友会或一些学生个人,先后分别组织了大大小小的许多次聚会宴饮、外出参观游览等活动。我们家属也陪侍祖父参与其间,看到几代学生们对老师的敬重,看到师生间或严肃或欢快的对话和回忆,也从侧面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父祖,了解在分离的三十年间,祖父在进行怎样的事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一次次活动,一次次留下许多印象,深受教益,很有收获。
有一次的活动是,特别安排一天,带我们家属去参观新亚书院早年的校舍以及祖父当年在港的旧居。祖父当年到香港办学,真是“手空空,无一物”。新亚书院开始时的校舍是租借一所中学的三间教室,只在中学放学后的晚间上课,故校名为“亚洲文商夜校”。一年后才在九龙贫民区的桂林街,租下一幢住宅楼中的“六套”房子,而改为日校“新亚书院”,这些房子白天当教室,晚间就成为教职员包括学生的栖身之地。艰难困苦可见一斑。“教宿兼顾”的桂林街校舍,祖父一住就是五六年,到1956年祖父与台湾祖母结婚成家,才“于九龙钻石山贫民窟租一小楼,两房一厅,面积皆甚小。厅为客室兼书室,一房为卧室,一房贮杂物,置一小桌,兼为餐室。”这就是钻石山旧居。1960年,情况稍微好转,又搬了一次家,就是在沙田乡郊半山上的“和风台”,这是一个建在一座小山山腰上的二层小楼,可远望海湾,风景宜人,环境幽静,可是每次回家,却需要登上一百七十多级的山路石级。当时祖父已年近七十,他说“因深爱其境”,还是决定租住此楼,并在这里一直住到离开香港到台湾去的1967年。
一辆校车,载着大家由桂林路、到钻石山、再到沙田和风台,一路参观缅怀。我们大陆去的人,虽然只是一路的陌生、一路地接受种种印象,而新亚的那些早已不年轻的老学生们,则与老师师母深情地回忆往事。曾经的艰苦困乏而能同甘共苦,曾经的物质贫乏而能精神饱满,共同收获了师生间非同一般的人生经历和岁月记忆吧。那首由老学生们一路唱响的新亚校歌,是这份岁月记忆的最好诠释,同时,它又给我以极深的印象,对我深有教育意义。
——待续——
(摘自钱婉约著《梅樱短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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