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谣,思想起

作者: admin2
2016年04月16日

文/安妮

《月琴》的调调不能独自听,要是恰逢孤寂清幽的时刻,凄厉歌声刚起头,眼泪哗就下来了。爱着的每一首歌,都是灵魂暂时栖止的、绿皮火车上的座位——虽然只是偶然寄托,却要把食物、水果、茶叶、水杯,全部郑重地铺排开,共话桑麻,展开一段美好的旅程。

不懂音乐,猜想着,似乎节拍稍快,不开心的歌,就会变得开心起来。没心没肺地铿锵旋律,也是心爱的。在米国才开始恶补各种类型的英语歌曲,从水手的歌到大兵的歌,Yo, Ho, Ho, and a Bottle of Ram, When Johnny Come Marching Home, the Warrior Song, 都能听很久;不管年代,Do Yo Think I’m Sexy, Hells Bells, Pittsburgh 带着些微审慎和更多不顾一切的锒铛质地,沿着我旧神经的回路,开始重铸另一段“乡音”和公共记忆。

长在物质不丰裕的乡下,祖父母一家的努力,彼时正在填饱全家人的肚皮。作为大家庭里最被宠着的孩子,从不匮乏家人的爱和关注,但音乐,乡下还是稀缺的。记忆里已经完全没有庙会的音乐了,因为人群拥挤,戏台完全顾不上看,坐在大哥的肩头,窒息的恐惧和记忆,异样清晰,是不是因害怕而大哭,全都忘记。四五岁的时候,夏天的月光下,在乡村街边的公共聚集地,听大人们说古道今,忽然远处笛声幽咽,渐渐清晰起来,马上起身要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刹那的迷幻恍惚,至今仍有印记。

回到都是乐盲的父母身边,最常能听到的,是鼓动人心的战歌。我天朝,仍然沉浸在用意志战胜物质困难的精神胜利法里。能记得的歌有《曙光在前头》,我天朝第一部电视剧《敌营十八年》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歌;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电视剧《便衣警察》的插曲,收音机反复播放,我想是我最早的音乐美育,恰好配合收音机里的《杨家将》、《隋唐演义》等评书,还是战斗故事!西北民歌,被共党带到全国,大致是幼年时候惊到我的乡民风格,即使八零年代后期往欧美流行乐的曲风靠拢,一直有拔地而起、扑面而来的凄厉。

《雅拉玛》(西班牙内战歌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游击队歌曲之一),是小学时候,父亲还能大致不跑调唱给我听的歌,虽然柔美一些,仍然是战歌的旋律;更不要提学校的音乐课上还有《游击队之歌》、《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这类血淋林的歌。其实也不是没有言情歌曲,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之类的,已经被我天朝当作精神污染在清除,《怎样鉴别黄色歌曲》这本书表列了哪些旋律是“不健康的”,可见港台音乐的影响力。只是对于从小接受战斗旋律的儿童,到青春前期,要么是被灌输了奇怪的革命清教主义道德感,要么是化学机制、荷尔蒙因素还没有发生作用,脑袋里就没有性啊、爱情这根弦,反正我是完全不在意这些靡靡之音的。《霍元甲》《陈真》以及武侠剧的音乐,是港台商业精神对我天朝民族主义审美的主动配合,强者为尊的霸道调调儿,还是我接触的大部分音乐类型。

音乐大概和食物一样,小时候尝试的范围,决定了一个人后来接受力的广度。到现在我最喜欢的小调,大致也就是这两个极端,要么极“物哀”的凄婉,要么铿锵壮阔。情歌之类的婉约派,很难入我老人家的驴耳。其实我天朝的表情,也简约而霸气,八零年代刘欢的《离不开你》,哪有点爱情里患得患失、婉转恳求的意思?高中校方的表演会上有人唱起,是我第一次听到,立马爱上了这首歌,爱上了这位不知道姓名、连面目也因为座位太远看不清的同学!在大家仍只敢唱革命歌曲的时候,他居然表演流行歌曲!还是表情的!虽然四处打听这位同学的名字,只有三个年级不到二十个班的高中,竟然全无他的消息,思慕之情,只在关于这一首歌的记忆里了。

如果我青少年的乐感,还带着华东中小城市的集体记忆的话,情况大致就是这样的。在小家庭,青春期不是反抗父母,主要用在跟老哥战斗上,父母忙于挣钱养家,对半大青年鸡毛蒜皮、鹅叫鸭噪、精力无穷的战斗,早就丧失了“听讼”和主持正义的乐趣。我那屡败屡战、青春之歌的另一半,是半无政府状态下的兄长威权:正好对应两类音乐,要么是豪迈地战斗,要么是凄厉地疗伤。老哥胜利后略带怀柔的安抚是:“你啊,跟孙猴似的,压到山下,看着怪可怜,一不镇压,就要反天。”我老人家能反唇相讥的,大致是对父亲不肯主持正义地怀恨,“哥哥,知道唐僧为什么最喜欢八戒吧?”

后八九一代的大学生活,有过一段“红歌年代”,恐怕人已经开始遗忘。九零年代上半段,我有幸赶上了那次红歌新浪潮,在大学里学习了《四渡赤水》之类的革命小调。历史再一次被重复,在我这样乐盲的驴耳里,《四渡赤水》是民歌的凄婉加革命歌曲的豪迈,可对?—— 如今杂务做到嗨皮,能朗朗上口的小调,竟然还是它诶,感谢郭嘉!

远离故国,最可怕的事是精神的荒疏:小调是别人的,历史是别人的。你跟周围的人,没有共同的记忆,没有共同的歌。今天艾美给我们流利地背诵了美国孩子打小记熟地对国旗说话的“誓词”,刹那想起我的家人,电视声音才起,就能流利背完毛的《北戴河》全词: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一时惊到我,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词?想起我高中的朋友圈,齐声唱起周启生的《天长地久》、《背井离乡》,这时候我坐在人群里,已经有了一点异乡人的感概:正全力倾慕大汉族“Manderine”的正音,对流行着粤、闽丧声丧气的调调儿,完全不肯多听,我不会唱诶!—— 一段词,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一首歌,是一群人灵魂暂时盘桓的所在;音乐和诗歌,因此有了沁入灵魂、直指人心的力量。

国际流民,还是要继续书写个体的记忆,来印证群体的历史吧。

如果回家,还能再和你们一起唱歌的话,得从“微山湖上静悄悄”、“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玛拉”、“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再唱一段思想起”、“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如果大海能够带走全部哀愁”、“背井离乡,人已受伤”到“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之类的唱个遍吧?

如果回家,还能再和你们一起诵读,什么才是我们公共的记忆呢?可有人记得《少年报》上“献给海迪姐姐的花冠”?《人民日报》“一只蝴蝶,翩然扑向泥里”?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还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还是“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是“欲哭闻鬼叫,我哭豺狼笑”还是“造化钟神秀,精钢不做钩” ——一段段诗歌,虽然只是灵魂暂时的寄托,却要把携带的记忆,一样样郑重地铺排开,展开一段美好的旅程!

“落山风,向海洋,感伤会消逝。接续你的休止符,再唱一段唐山谣,再唱一段思想起。” 这阿炳式的独奏,瞬间能召来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旷野恐惧:无论多么凄厉的声音,都不会在这洪荒里留下痕迹!心念再定一下,这是坐在美国中部平原四月的春风里,乍暖还寒,一夕向晚。当你再问自己何以远离故园;再问自己生命的意义,你可敢把流离和迁徙,当歌来铭记?

天地如逆旅,一曲小调,对于行人,就是一团关于火的幻像;日夜相续不绝,家乡的太阳已经升起,一段歌词,就是一片风帆远影,不管落在谁的心里,都能让他/她暂时不孤单。所有歌与诗,都是关于时间的集体记忆,它什么时候响起来,什么时候就能招唤老灵魂,随着旋律,为重生而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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