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农民交往的故事和感悟(上)
我学了农。有机会和农民打交道。从上个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与几位很有名的、或默默无闻的农民交往,终身难忘。
田师傅:东家没剥削自己
他姓田,学校农场四区队的农民师傅,雇农出身,因为是种地的老把式,当上了技术员。抗战时给东家扛活时入党,是位老党员。
当时的我,什么农活都不会,但不惜力,也愿意学农活。田师傅对我,起初,话很少,却总是照顾我。比如,让我去他看西瓜的棚子里吃又甜又凉的西瓜,那是他头天看好,凌晨摘下的。相处一段时间后,在闲聊中,他说起扛长活那阵,给东家地里、院里操持,30亩地一个人种。侍弄菜园子,喂大牲口,全是他的活。听了这些,起初很受教育。地主不劳动,全靠剥削长工,田师傅的经历是活的阶级教育的材料。我自告奋勇向班主任提出,为田师傅整理家史,得到支持后,有意识地和他聊他扛活的经历。田师傅在打开话匣子后的一番话,却让我糊涂了:“东家不错,麦秋、大秋有帮工的。嘿,摊鸡蛋烙饼,还可以喝二两”,我随后问他:“那时家里日子过得怎么样?”本意是想听他诉说长工家里缺吃少穿什么的,不料他直截了当地说:“赶着大车往家拉粮食、拉柴火。”“比现在强多了。”全家人就靠他,没有挨过饿。我把这个结果向班主任和几个同学说了,他们建议我,和田师傅一起算剥削帐,提高阶级觉悟。我这样做了。但是,这个过程中田师傅的反应,我再也没敢汇报。他认定他是东家的,他扛活,挣吃的、穿的、用的。东家对他很好,他不能没良心,说人家剥削自己。
徐师傅:ⅹⅹⅹ这些年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他姓徐,我70年代工作的河北馆陶县卫东公社的一个大队的农民技术员,抗战时期,他就是游击队的通讯员,没有随地方武装整编进入正规部队,一直当农民。
我到这里工作时,“文革”中那个“严重政治问题”,刚刚“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并且得到明确告示,“问题”不在基层宣布,不允许本人扩散“案情”。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后,我似乎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带罪身份,也从没有人提及,当时我想,这大概是由于“不在基层宣布”的缘故吧。
老徐有点文化,爱听广播、看报。这是我和他比别人更接近的原因。有一次我和他一起播种小麦品比圃,歇息时聊天。他对我说:“你是北京来的大学生,你说说,ⅹⅹⅹ这些年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大概是因为我听到这话后的表情,他马上接着说:“你别怕,你的情况我们都听说了,你不是坏人,你爹娘肯定是有学问的人,跟你一个脾气。(他所说的脾气,指我当时好多次抵制县里农业生产上的瞎指挥。)”这几句让人暖心的话,使得我和他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他对互助组、初级社,对高级社,特别是对人民公社的看法和分析真让我闻所未闻,让我想起大学毕业前夕,在河北衡水武夷县,听贫农诉苦,诉着、诉着,就诉开了1962年的苦。当时很不理解,听了老徐的述说,就理解多了。由此,也联想到我们这一代,有相当一段时间,都生活在假话、空话中,而所谓的政治思想工作,最大的弊病就是教人听假话,说假话。我至今感谢老徐们,命运让我与他们相识、接近,成为朋友,让我和真实接近,也就离真理近了。
陈永贵:资产阶级造无产阶级的反!
与我交往的农民,最有名的有两位,一位是陈永贵,另一个叫禹作敏。如今二人早已作古,报刊杂志也不再提及他们。这两位中国不同时代的农民领袖,在一般人心目中,是那样的不同,陈永贵曾经是主管农业的副总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据说他是因为不同意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方针而辞职的。而禹作敏,则是贯彻三中全会方针后,登上中国农村改革开放舞台的风云人物。
1966年11月底,我徒步到大寨。沿途还去了北京市房山县的南韩继等农业先进单位。当时,大寨成立了接待站,接待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串联学生和教师,参观大寨田,大寨展览馆。我到大寨时,同行的北京工业学院的师生只一天就走了,我自己住到了金石坡大队的小寨,每天早上翻过一道山梁到大寨,白天在赵背峪沟打石头,晚上到农户串门,给乡亲们理发,给孩子们讲“欧阳海之歌”,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后来,应一位在大寨蹲点的山西农学院女教师的邀请,到大寨展览馆当讲解。干了没几天,北农大的一支学生串联队来了。他们是低年级学生,有几个出身好的,更是口无遮栏,他们对“大寨展览”不满,说展览不突出阶级斗争,要造反;对大寨田的玉米产量达千斤也提出了质疑。听大寨的老贫农讲了陈永贵的身世后,便在串联的学生中乱传。我当时对这些没有在意,只是在展览的问题上,建议那位山西农学院的老师做些修改,而对造反的做法,却很不以为然。后来才知道,这些都引起了陈永贵的警觉。
农大同学避开其他学校的串联师生,约陈永贵座谈,我也去了,但没有说什么。座谈后展览馆关闭。又过了两天,在铁姑娘队去我们打石头的地方背石头之后,梁便良通知农大学生都去开会,说是劳动秩序乱,要整顿。一到会场,我马上觉得气氛不对。陈永贵一开始讲话,就把矛头对准我,问我叫什么名字,什么出身?我如实回答,也说了父母是右派,结果全场哗然。陈永贵说:“资产阶级造无产阶级的反!”我说我没有造大寨的反。他指责我,说我说“铁姑娘不铁,”我断然否认。陈永贵于是让一位铁姑娘当场指认,在这位姑娘指向农大的某同学时,会场的气氛立刻变了,会也就开不下去了。
当天,梁便良通知我们,陈永贵要单独见农大同学。我们去了,陈永贵说了一番话。时间长了,原话记不准了,意思不会有误,印象太深刻了,几十年反复咀嚼,印象当然越来越深刻。他的意思是,我们闹误会了,会上你顶了我,反倒把事情搞清楚了,不打不相识。他说及社教运动时上面派工作组,说大寨红旗的旗杆里有虫子,要挖虫子,整了大寨,整了陈永贵。他还说知道我到大寨好长时间了,住在小寨,社员们反映一个带毛毛帽子的,就是你吧。他怀疑北京农大来的学生,是资产阶级司令部派来的,要搞大寨。现在清楚了,欢迎我们住到大寨来。会后,我们搬到大寨住,没住几天,发现天天晚上有人听墙根,觉得很没意思,就离开大寨去太原,行李放在大寨。几天后,回到大寨,跟陈永贵打个招呼,就回学校了。我当时就明白,陈永贵脑子里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让我们住进大寨,却并不相信我们。
这以后,陈永贵起来造了昔阳县委和晋中地委的反,所有对大寨不同的意见和看法,都被定性为反大寨,一些干部群众也被打成阶级敌人,这些都充分表明陈永贵对阶级斗争的认识是何等极端!当然,同时也反映了他对非议大寨的言行异常警觉,保卫大寨成果的情感非常强烈。我很理解陈永贵。他的经历,反映了那个时代中国农民追求共同富裕的强烈愿望和苦干精神,他本人为这个目标奋斗的牺牲精神,则使得他大大高于同时代的其他农民领袖。要说我反大寨,没有的事。要说对大寨的认识,我是有错误,直到今年春节后,我才认识到错在哪里。
记得当年,我曾经写过一个报告,批判农口的走资派,他们阻碍陈永贵把大队所有过度到公社所有,还论述了过度到公社所有制的好处。这一点从没有被揭发批判过。我一直以为,集体化和现代化不可分离,甚至到农村搞承包时,我还坚持认为:没有集体化,就没有现代化的大农业。1980年前后我在馆陶县卫东公社西大队搞现代化农业试验,很来劲,也很有成效。一搞以家庭为单位的承包责任制,就觉得什么都搞不成了。这是我下决心回北京的直接原因。今年春节后我去馆陶看望老朋友,其间了解到,那里全部实现了现代化的农业生产方式,从种到收,全过程机械化,全部秸杆,就地还田,几年下来,土地越来越肥沃。仍然是家庭承包责任制,大型农机具属私人所有,农户出钱请他们完成农技作业,没有集体化,实现了农业现代化。国家发展的战略物资——粮食,持续稳定增产,可以自给,还有储备。特别是这几年,取消了农业税,国家投入农田水利建设,国家给予农户种粮补贴,农机补助,提高粮食收购价,农民的收入明显增加,种地的积极性提高了,农业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产量比起我当初引以为自豪的现代化水平,高出了许多,小麦亩产,大面积达到千斤以上,玉米亩产一千三、四百斤。农民种一亩地纯收入在千元以上。还大大降低了劳动强度。现代化农业可以不和集体化连在一起。事实让我认识到当年赞同“穷过度”是错误的。陈永贵当年,以为过度到公社所有,可以在公社范围内,用政权的力量,推广大寨经验,使更多的农民过上如大寨农民那样的好日子,用心也是真诚的。
1967年据说大寨要揪斗我,当时农大革委会没让。1982年我送孩子去中联部幼儿园回来的路上,看见陈永贵在路边等车,还有陪同。我走到他跟前,称呼一声:永贵老师,你还认得我吗?他稍稍楞了一下就问:“你家里怎么样?”他不但立刻认出了我,而且还想起我们之间的那次对话。我对此作了回答。接着,我问他大寨怎么样,我说不能否定大寨,大寨是艰苦奋斗干出来的。他回答说:“好久没有回去了,听说派性还挺严重。”他告诉我他的住址,邀请我去他家。打那以后,我很关心关于大寨的报导,无论是人或事的正面报导,都让人欣慰,我总觉得,打陈永贵和大寨的板子,有失公允。
(本文<下>将于2月22日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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