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並尊敬的一位農民
有一张亲切的脸,总在记忆深处对我微笑着。虽然我和他的接触次数屈指可数,虽然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关于他的完整故事,我却永远记得他。也不知是哪一年,我听说他早已去世,但只要说起三卡这个地方,我就会想起他的家和那一大群孩子,想起他总是噙着烟袋的母亲和默不出声的妻子。我想,我们这些老知青都不会忘了他。
我们刚到三卡,就听说有这么一位贫协主席。他的父亲和兄长被日本鬼子送进了黑河的绞人机,就剩下他的母亲和幼小的他相依为命。年轻守寡的母亲终日抽烟(据说还抽过大烟)以排遣心中的愁苦,而他,很小就开始给别人家打工、拉脚、扛长活儿。他姓郭,名喜贤,除了是当地有名的孝子之外,他为人的仗义与公正,也很有名。在三卡,他是个很受人尊敬的农民。当年听说他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建新点,我甚至感到荣耀,虽然我那时候还不认识他。
我们几个女孩子进点的时候,已经是70年的春天了。在此之前,我们一直在22号桥砍杆子,每天和我们在一起干活的老乡都是后来从山东移民三卡的,有高登香、鲁更民等等。第一次在新点看到郭喜贤,就觉得他连长相都和高登香、鲁更民不太一样。那两位的脸窄而黑黄,大桂珍儿所谓的“小脸儿二指半宽”者也;而郭喜贤的脸宽宽展展,显得非常开朗,我在那儿呆的时间虽不长,但从未看到这张脸对我们板着。我后来才知道他不是汉族人,而是达斡尔人,那顶獆壳儿帽沿儿下的炯炯双目,对我们总是流露着温暖的笑意。
70年春夏之交,我们吃返销粮,每天都是糙小米煮的粥或是高粱米饭。那高粱米饭虽说比渣子似的粥好吃一点儿,但因为缺油且没有蔬菜,每到排便,就弄得人心惶惶,好在那时候年轻,拉血都不在乎!最先进山盖房子的老乡到了种地的时候,大多去了河北地营子。那几位赶车的老把式都回三卡了。郭喜贤有时候会赶车上新点,拉来面和少量蔬菜、豆油。据说那几颗菜都是他去老乡家的菜窖里搜罗来的。如果他到新点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在食堂做饭的知青总是特别愿意给他做点儿面片儿、揪点儿疙瘩汤什么的。我们总是喜欢在他吃饭的时候,围在他身边,问问他山外边儿的事情。
我记得有一次食堂里正好蒸了馒头,我们就请他吃刚出笼的馒头。那一年的面粉里常常有沙子和草籽儿,嚼起来有点儿牙碜。而他就着布留克咸菜,吃得很香。那天,他吃完饭抹抹嘴,突然叹了口气对我们说:“孩子们啊!你们真不易呀!我过去给地主扛活儿,吃得都比你们强!到呼玛赶脚,大冬天的,没肉没酒,冷得受不住啊!哪个掌柜的敢让咱吃这个?”我们吃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跟老Z说起此事,老Z说:“第一,你们别老是‘郭主席’、‘郭主席’的!中国只有毛主席、林副主席,不知道啊?!第二,郭喜贤虽说是苦大仇深的贫雇农,但他的政治觉悟不高!和那些富农子弟也称兄道弟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跟郭喜贤很亲。
文娟当时在三卡学当赤脚医生,据说她经常去郭家,因为郭主席的妻子身体不好。有一次我去三卡,文娟就带着我一起去郭家。那是夏天,郭家菜园子里的蔬菜正当令,有青辣椒、茄子、豆角、黄瓜,我们一进门,郭主席就让他的妻子赶紧去园子里摘菜,吃饭的时候,有大盘儿的青椒炒鸡蛋,拍黄瓜、炒茄子、炖豆角,郭主席不让他的小孩子们上桌,尽着我们几个狼吞虎咽,中午这样,晚上还是这样。看我们吃得高兴,他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晚上,我们就和他们全家一起睡在大炕上,他的大儿子10来岁了,就和他们夫妇一起睡在炕梢上,我和文绢还有四五个男孩女孩睡在炕头,郭大娘整夜都盘腿坐在炕头上,打会儿盹儿、抽会儿烟;我从小择床,睡不着,有时候对着熟睡小孩儿的小脏脸,忍不住想笑。
等我们冬天再去三卡的时候,郭主席就把他们家的小屋专门腾出来了。给我们铺的、盖的都是他家最好、最干净的被褥。尽管每次回新点儿,我们都会长虱子,但在郭家所感受到的亲人般的关爱,使我们对郭主席心存感激。
东北的老乡早早地就为儿女的嫁娶做准备,我们回上海的时候,老乡常常会托我们在上海买线缇背面儿什么的,十几元一条的要工业券,四十元以上的有的要有的不要。72年冬天我回家以前郭主席让我去一下他家,交给我80元钱,让我给他大儿子买两条好看的背面儿,我说:“这钱差不多能买5条呢!”他说:“你别让你爹妈拿出那么多券儿来呀,他们攒下那点儿券儿还不都是为你们呀!你给我多跑跑,看看有没有不要票又不太贵的那种!让你受累了啊!”我说等我买来了再付钱也行啊,但他坚决要先付钱,“要不我就不找你了!”后来我给他买去两条要票的,一条不要票的,还剩下几块钱还给他,他竟谢了又谢!给他的孩子带去两斤糖果,他也是谢了又谢。
他的妻子有心脏病,两个小儿子也是傻乎乎的。他一个人要养活一大家子,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但他却永远尽心尽力地付出,对家人、对我们知青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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